第30章 宴无好宴(下)

王守正作为先锋,面色略显潮红,借着酒意,率先发难。他放下酒杯,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宁公子才情卓绝,令人钦佩。”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宁殊,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只是听闻公子在宁国时,多以诗文闻名,为何来了我大渊,反倒对权谋机变之事,如此……”他刻意拉长了语调,目光在宁殊脸上停留,似乎要看穿他的内心,“驾轻就熟?”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意有所指。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方才还在低声交谈的官员们纷纷停下话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宁殊。有人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有人筷子悬在碗碟之上,整个厅堂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看向宁殊,等待着他的回应。有的眼神中带着好奇,有的流露出审视,更有甚者,眼底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宁殊执杯的手稳如磐石,手指轻轻搭在青瓷杯沿上,指尖微凉。他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却带着疏离,如同春日薄冰下的溪水,看似温和,实则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大人谬赞。”他声音不疾不徐,清朗中带着三分谦和,“殊乃异国漂泊之人,幸得太子殿下收留,得一隅安身。”他将酒杯轻轻放下,发出细微的瓷器碰触桌面的声响,“所谓权谋机变,实不敢当。”宁殊的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眼神坦荡却不失警惕,“不过是殿下垂询,偶有所感,尽己所知所言罢了。”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却更显得疏离,“比起诸位大人辅佐朝纲,经世济民,殊之浅见,何足挂齿?”

他四两拨千斤,将问题推回,既点明了自己“客居”的身份,又抬高了殷天傲,暗示一切不过是太子殿下英明决断,自己只是从旁提供了一些建议。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陈文渊眼神微眯,带着一丝冷笑立刻接口,他语气带着“关切”,却让人听着不舒服:“宁公子过谦了。”他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惋惜,“只是公子毕竟身份特殊,久居东宫听雪轩,与太子殿下过往甚密,难免惹人闲话。”他叹了口气,目光在宁殊身上打量,“如今殿下远在南疆,公子更需谨言慎行,以免……”他拖长了声音,眼神意味深长,“授人以柄,连累殿下清誉啊。”这话看似劝诫,实则是威胁,暗指宁殊是殷天傲的“污点”,一个不该存在于东宫的隐患。

宁殊面色不变,只是眼神却冷了几分,如同冬日湖面上的薄冰,透着森然的寒意:“这位大人所言极是。”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几分锋芒,“殊时刻谨记自身身份,从未敢有半分逾越。”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那位官员,眼神清明而坚定,“太子殿下光明磊落,与殊相交,亦是君子之交,坦荡无私。”他一字一句,清晰有力,“若有人以龌龊之心度君子之腹,那非殊之过,亦非殿下之过,”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一冷,“乃是其心可诛。”

他语气平和,言辞却犀利如刀,直接斥责那些散布流言者心思龌龊,居心叵测。那官员被噎得面红耳赤,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一时语塞,只能端起酒杯掩饰尴尬。

这时,一直沉默的张怀德,缓缓开口了:“宁公子口才了得。”老者的声音苍老却有力,带着岁月沉淀的威严,“不过,老夫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解惑。”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宁殊,仿佛要将他看透,“公子在宁国时,性情温和,不涉政事,为何来了大渊,仿佛脱胎换骨?”他的语气平静,却字字珠玑,“莫非……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顿了顿,老者眼神更加锐利,“或是,另有所图?”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直指核心,几乎是在质问宁殊是否一直在伪装,或者背后另有势力操控。这不仅仅是对宁殊个人的怀疑,更是在暗示他可能是某个势力安插在殷天傲身边的棋子。这样的指控,若是坐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屏息凝神,目光再次聚焦在宁殊身上,看向宁殊。有人眼中闪过担忧,有人面露期待,更多的人则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宁殊如何应对这致命一击。整个厅堂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窗外的风声,吹动着庭院中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宁殊放下酒杯,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所扰。他抬起头,迎上老者的目光,眼神坦然而清澈,没有半分闪躲:“老先生此问,殊亦曾自问。”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回忆的意味,“在宁国时,殊乃闲散宗室,上有父兄,自然只需吟风弄月,不理俗务。”他眼神微微黯淡,似乎想起了那些已经远去的日子,“然国破家亡,飘零异乡,若再浑噩度日,与朽木何异?”他声音渐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与坚定,仿佛在述说一段刻骨铭心的痛楚,“环境逼人成长,时势迫人清醒。”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若非经历剧变,殊或许永远不知,自己除了吟诗作对,尚需懂得如何在这世间立足,如何……”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活下去。”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语气恢复平静,却多了几分沧桑:“至于高人指点,或另有所图……”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殊孑然一身,除却些许笔墨文章,别无长物。”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所能图者,不过是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一份……”他眼神柔和下来,似乎想到了某个人,“值得守护的知己之情罢了。”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自身转变的“合理性”,又巧妙地塑造了一个因环境所迫而成长、并且对殷天傲抱有忠诚(或更复杂情感)的形象。情感真挚,逻辑自洽,让人难以反驳。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精心雕琢,既有真情流露,又滴水不漏。

那老者深深看了宁殊一眼,眼神复杂,似乎在思索什么,最终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不再言语。他的沉默,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默认。

接下来的宴席,虽然仍有不痛不痒的试探,但核心的刁难已然被宁殊一一化解。他始终保持着从容的气度,既不卑不亢,又滴水不漏。无论对方如何旁敲侧击,他都能应对自如,进退有度。直到宴会尾声,杜允谦始终未曾亲自露面,但宁殊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通过某种方式,注视着这里的一切,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反应,每一句话。

辞别李文博,坐上回程的马车,车帘放下的那一刻,宁殊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靠在车厢上,闭上眼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与这些老狐狸周旋,耗费的心神极大,每一句话都要字斟句酌,每一个表情都要恰到好处。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却愈发清亮,如同夜空中的星辰,明亮而锐利。

通过这场宴会,他确认了几件事:杜允谦确实在深入调查他的过去,而且调查得很细致;杜党内部对于如何处理他,意见并非完全统一,有人主张利用,有人主张排除;以及,杜允谦目前仍倾向于“招揽”或“利用”,而非立刻撕破脸,这说明他还有利用价值,或者说,杜允谦还没有找到彻底扳倒他的把柄。

但更重要的是,在回府下车时,他敏锐地注意到,安顺在搀扶他时,手指有一个极其细微的、探寻般的动作,似乎想确认他袖中或腰间是否藏了什么东西。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宁殊的感知何等敏锐,他清楚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异常。

安顺……果然是他,而且任务不止于探听消息。他不仅要监视宁殊的一举一动,还要寻找某样东西,或者确认某些事情。这个发现,让宁殊心中的拼图又完整了几分。

回到听雪轩,宁殊屏退众人,只留下赵霆。房门关上,他脸上的疲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算计。“鱼儿,快要咬钩了。”宁殊轻声道,声音低沉而清晰,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神中闪过一道精光,“我们该准备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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