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驿馆的书房内,四角摆放着从京城运来的冰盆,盆中冰块早已化去大半,只剩些许残冰在铜盆底部发出细微的融化声响。然而这些冰盆似乎对这股子从地面、从墙壁、从窗棂缝隙中渗透进来的黏腻闷热毫无作用。空气里弥漫着南疆特有的潮湿气息,混杂着远处传来的不知名香木的味道,让人呼吸都觉得沉重。
赶回来的殷天傲已经换回了太子常服,那身在外奔波时穿的便装早已褪下。他此刻端坐在书案前,玄色的常服上绣着暗纹金龙,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衣襟处系得一丝不苟,显出太子应有的威仪,可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额角还残留着细密的汗珠,那是长途奔波留下的痕迹。
他离开驿馆的这几日,对外宣称是染了南疆特有的瘴气,需静养隔离,一切事务暂由被征为副使的漓州别驾周文渊代理,周文渊这段时间一直在帮殷天傲尽心尽力的打掩护,毕竟殷天傲说过,机会只有这一次。
这个说辞天衣无缝——南疆瘴气本就是外来者的大敌,太子初到此地水土不服,染病需要静养,合情合理,不会引人怀疑。而实际上,这几日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除了贴身护卫和影杀中的心腹,无人得知。
此刻听完周文渊的详细禀报,殷天傲并未立刻开口,只是将修长的手指放在书案上那幅精细的舆图上。那是一幅朝廷绘制的南疆地形图,山川河流、部落分布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他的指尖在舆图上“漓州”与“黑石部”的位置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敲打着什么看不见的算盘。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望着地图上那两个位置,似乎要将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心都看透。
周文渊站在一旁,不敢打扰殿下的思索,只是恭敬地等待着。书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冰块融化的声音,还有远处驿馆守卫换班时的脚步声。
良久,周文渊才低声开口道:“殿下,杜相在朝堂所言非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凝重,“黑石部老首领暴毙后,内部确实分为两派。这个消息我们的密探已经反复确认过,绝无差错。”
他顿了顿,继续道:“少主木喀年方十六,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偏偏性格懦弱,遇事优柔寡断,没有半点其父当年的魄力。据说他继位后,连续几次部落议事都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靠其母族的长老们力撑局面。不过话说回来,他虽然软弱,但其母族在黑石部根基深厚,那是三代联姻积累下来的势力,不容小觑。木喀的外祖父是黑石部三大长老之一,手下控制着部族近三成的战士,这也是木喀能坐稳少主之位的根本所在。”
“而其叔骨力......”周文渊说到这里,神色愈发凝重,眉头紧锁,“骨力此人正值壮年,今年三十有八,正是男人最强壮也最有野心的年纪。他骁勇善战,据说能开三石之弓,曾只身斩杀过一头成年虎豹,在部族中声望颇高。老首领在世时,骨力便是部族的第一勇士,大小征战都是他冲在最前面。如今老首领一死,军中将士多半心向于他,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继续道:“而且,末将要禀报的最要紧之事便是——密探回报,骨力与夜枭国往来甚密,两边使者你来我往,已经不下十余次了。前月夜枭国甚至派了一位亲王的近臣前来,在骨力的营帐里密谈了整整一夜。虽然我们的人没能探听到具体内容,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夜枭国绝不是简单的示好,恐怕是在筹谋什么大事,恐生变故啊!”
“夜枭......”殷天傲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夜枭国,那个位于西南的小国,虽然国土不大,但民风彪悍,崇尚武力,人人能骑善射。他们觊觎大渊的富庶已不是一日两日,只是碍于大渊国力强盛,不敢明目张胆地侵犯。可若是让他们通过扶持骨力这种手段,将手悄无声息地伸进漓州,进而整合南疆诸部,那无异于在大渊这个庞然大物的卧榻之旁,埋下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
这把匕首也许暂时不会发作,但总有一日,会在最要紧的关头给大渊致命一击。
殷天傲的手指在地图上的“夜枭”位置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在京中时便听父皇提起过这个国家,说他们表面恭顺,实则野心勃勃。如今看来,父皇所言不虚。
“使团抵达后,双方的反应如何?”殷天傲收回目光,转而问道,声音恢复了平静。
“木喀派系倒是很积极,”周文渊立刻回道,“使团刚到第二日,木喀便派了他的舅父,也就是那位三大长老之一,亲自带着厚礼前来拜访。礼单上有南疆特产的血珊瑚、百年沉香、还有三匹罕见的汗血宝马。言辞极为恭敬,字字句句都透着对朝廷的敬畏和依赖。”
“他们希望能得到朝廷的正式册封,”周文渊继续说道,“木喀那边的意思很明确——只要朝廷肯下一道圣旨,正式册封木喀为黑石部新任首领,他们愿意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永远做大渊最忠诚的属部。那位长老甚至暗示,只要朝廷支持,木喀可以开放更多商路,让大渊的商队深入南疆腹地做生意。”
殷天傲点了点头,示意周文渊继续。
“骨力那边......”周文渊的语气变得微妙起来,“他们只是派了一个普通的中层头领,带了些寻常礼物,礼节性地问候了一番,说是替骨力向太子殿下问安。那人的态度不冷不热,既不像木喀派系那般热切,也不显得故意怠慢,就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道:“但我们安插在黑石部的人发现,骨力的几个心腹这几日与夜枭的密使接触更为频繁了。他们见面的地点都选在极为隐蔽之处,每次都有大批武士在外围警戒。而且据探子回报,夜枭那边似乎给骨力送来了不少好东西——新式的武器、精良的盔甲,甚至还有成箱的金银。”
殷天傲听到这里,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不达眼底,反而让整个人显得更加危险:“骨力这是笃定夜枭能给他更多,还是认为我大渊朝廷会坐视不理,任由他勾结外敌?”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书房里缓缓踱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随着他的移动而晃动,显得格外修长。
“木喀虽弱,”殷天傲沉吟片刻后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但他名正言顺——他是老首领的嫡长子,按照黑石部的规矩,本该由他继承大位。他代表着血统的正统性,代表着秩序,代表着稳定。若是我们支持他,整个南疆的部落都会看到,大渊朝廷维护的是规矩,是传统。”
“而骨力虽强,”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冷,“虽然他能征善战,手握重兵,但他终究只是老首领的弟弟,是旁支。他若上位,靠的不是正统,而是武力和阴谋。更何况,他引狼入室,与夜枭勾结,这代表的是什么?是动荡,是威胁,是对大渊边境的潜在危险。”
殷天傲在窗边停下脚步,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朝廷在此刻的态度,至关重要。我们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无数颗心揣摩着。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殿下,”周文渊试探着问道,“那我们是否应该立刻表态支持木喀?毕竟他名正言顺,而且对朝廷也是一片忠心。若是我们明确支持他,给他撑腰,骨力那边就算有夜枭撑腰,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吧?”
“不急。”殷天傲摆了摆手,否决了这个建议。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周文渊:“此刻若是明确支持一方,表面上看是给了木喀一颗定心丸,但实际上反而会逼得另一方狗急跳墙。骨力若是看到朝廷铁了心要扶持木喀,他就会彻底倒向夜枭,到那时候,事情反而更难收场。”
他走回书案前,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而且,黑石部内部除了木喀和骨力两派,还有不少持观望态度的中立派。这些人既不想得罪木喀的母族,也不敢轻易与骨力为敌,他们在等,等着看朝廷的态度,等着看风向。如果我们现在就明确表态,可能会把这些原本摇摆不定的中间派彻底推向对立面。”
周文渊恍然大悟:“殿下是说,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保持平衡,让双方都摸不清我们的真实意图?”
“正是如此,”殷天傲点头,“使团此行的真正任务是什么?是安抚人心,是探查虚实,而绝非直接介入他们的内斗。我们是大渊的使团,代表的是天朝上国的威严,岂能轻易卷入蛮部的权力争夺?那样只会自降身份,让人看轻。”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而且,骨力此人,我虽未曾谋面,但从种种情报来看,他刚愎自用,目光短浅,绝非良主。他以为凭借手中的兵权和武力就能掌控一切,却忘了最根本的一点——人心向背。”
“一个部落的首领,不是靠拳头大就能坐稳的,”殷天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他需要得到族人的认可,需要赢得长老们的支持,需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带领部落走向更好的未来。骨力有武力,有野心,但他缺少的恰恰是这些。他太急功近利了,以至于不惜与外敌勾结,这本身就已经失了人心。”
周文渊听得连连点头,对殿下的见识愈发钦佩。
殷天傲走到窗边,推开窗扇,让夜风吹进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远处隐约能看到驿馆外的山峦轮廓,还有星星点点的篝火。那是黑石部的营地,此刻也不知是哪一派的人在那里驻守。
看着驿馆外漓州独特的景色,那些带着原始野性的山峦、森林、部落营地,殷天傲缓缓开口:“明日,以本王的名义,在驿馆设宴。”
“是,殿下要宴请哪一方?”周文渊问道。
“都请,”殷天傲淡淡道,“同时邀请木喀和骨力两派的代表人物。告诉他们,太子殿下要设宴款待黑石部的贵客,希望他们都能赏光。”
周文渊一愣,神色变得有些担忧:“殿下,这......他们如今势同水火,一个要保住继承权,一个要夺权篡位,双方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若是把他们同时请来,万一在宴会上当着殿下的面冲突起来,甚至大打出手,那岂不是......”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那样岂不是让太子殿下的脸面无光?让朝廷威严扫地?
“要的就是他们都来,”殷天傲目光锐利,打断了周文渊的担忧,“不仅要他们来,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渊朝廷的使者,太子殿下,同时接见了他们双方。”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夜色,面对周文渊,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要摆出的,是一个不偏不倚、静观其变的姿态。既不明确支持木喀,也不明确反对骨力,更不表现出对夜枭的态度。我们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裁判,在观察这两个选手的表现。”
周文渊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完全确定。
殷天傲继续解释:“让木喀派系感到压力,让他们知道朝廷并非只有他一个选择,他们不能把朝廷的支持当成理所当然。只有保持这种不确定性,才能让他们更加努力地表现,更加拼命地争取朝廷的好感。”
“同时,”他话锋一转,“也让骨力派系心存忌惮,让他们明白,朝廷并没有把门完全关上。只要他们愿意悬崖勒马,断绝与夜枭的往来,回归到对朝廷的忠诚上来,朝廷未必不能既往不咎。这样一来,骨力就不敢轻易彻底倒向夜枭,因为他还存着一丝侥幸,还想着万一朝廷选择了他呢?”
话音未落,书房角落的阴影忽然毫无征兆地微微晃动起来。那晃动极其轻微,若不是殷天傲眼力过人,周文渊甚至可能都注意不到。
一道黑影从那团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仿佛本就是阴影的一部分。来人全身笼罩在如同夜色般漆黑的劲装中,那身衣服材质特殊,在烛光下竟然不反光,让人的目光很难聚焦。他脸上戴着一副玄铁打造的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有眼睛和呼吸的部位留有缝隙。
唯有他腰间那枚雕刻着复杂暗纹的令牌,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芒。那令牌用的是罕见的黑曜石,上面雕刻的纹路复杂精细,是殿下亲自设计的暗号,每一块都独一无二。
周文渊心中微凛,虽然他也是殿下的心腹,但看到这个人突然出现,还是不由得后背发凉。他认出这是殿下麾下“影杀”的统领,江湖上传说中的“幽影”,据说这个人武功高强,杀人无形,手上沾染的鲜血不下百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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