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余波,如同投入漓州群山池塘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悄然改变着黑石部内部的势力格局。
木喀一改往日的怯懦沉默,在普善长老和几位寨主的辅佐下,开始主动走访各寨。他虽依旧青涩,但转述起殷天傲关于榷场、农耕、医药的规划时,眼中竟也焕发出几分神采。尤其是当殷天傲提前安插、或暗中收买的几位“中间派”寨主和颇有威望的猎头发声,以极其务实甚至粗俗的语言分析利弊——
“骨力说夜枭给铁器?他娘的铁器影子都没见到!太子殿下可是说了,榷场三个月就能开!盐巴!布!治瘴气的药!哪样不是咱们婆娘娃娃盼着的?”
“跟夜枭混?那帮玩虫放蛊的家伙,心比蛇蝎还毒!跟他们合伙,怕不是被卖了还要帮他们数山货!”
“木喀娃子是嫩了点,可他背后站着大渊,站着太子!跟着他,是跟着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活路!骨力那条道,是往悬崖下跳!”
这些话语在普通族人中引起了强烈共鸣。他们不关心高深的权谋,只在乎实实在在的盐巴、粮食和安宁。木喀“仁弱”的形象,在此刻反而成了“不易招惹是非,能带来稳定”的优点。一股支持木喀,期盼与朝廷合作的风潮,在部落中下层悄然兴起,木喀的威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着。
然而,骨力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初始的措手不及与慌张过后,枭雄的狠厉与果决便占据了上风。他深知舆论和人心正在流失,殷天傲的“阳谋”正在蚕食他的根基。
“殷天傲……好手段!”骨力在密室内,眼神阴鸷,“想用软刀子磨死我?没那么容易!”他一方面严令手下心腹弹压部落内部不利于自己的言论,甚至不惜动用武力威慑几个摇摆的寨子;另一方面,与夜枭国的秘密联络变得前所未有的频繁。
“告诉‘鬼师’!”骨力对亲信岩豹低吼,面目近乎狰狞,“想要我黑石部做他们在漓州的刀,现在就得出血!我要真正的铠甲,要淬毒的箭簇,要他们派精通山地战的教官来!空口白话,休想再糊弄我!”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局势最终无法挽回,他便要凭借夜枭支援的武装,要么强行夺权,要么……割据一方,甚至引夜枭兵力入境,搅他个天翻地覆!
漓州的天气,如同黑石部此刻的局势,表面沉闷压抑,内里却孕育着撕裂天地的风暴。浓稠的湿气裹挟着山林腐殖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连鸟儿都噤了声,唯有不知疲倦的夏蝉,在密林深处发出刺耳的聒噪。
镇南关,将军府书房。
冰鉴里的冰块融化,水滴落入铜盘,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殷天傲并未在意这细微的声响,他的目光落在刚刚由影卫呈上的一份密报上。密报上的字迹潦草却信息明确:骨力麾下头号悍将岩豹,于昨日深夜,仅带三名绝对心腹,伪装成采药人,钻入了通往“毒龙涧”的密林。毒龙涧,那是连黑石部最老练的猎手都轻易不愿深入的险地,涧底毒瘴弥漫,蛇虫横行,但同样,它也以其极其复杂隐蔽的地形,成为了一条连接夜枭国境的、几乎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
李崇义侍立一旁,眉头紧锁,带着文官特有的谨慎:“殿下,岩豹亲自出马,潜入毒龙涧,所图必然非小。是否……需要加派人手,在涧外设伏?若能截获其与夜枭勾结的密信或信物,便是铁证如山。”
殷天傲将密报置于烛火之上,跳跃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化为一小撮蜷曲的黑色灰烬。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李侍郎,打草惊蛇,乃下策。此刻拦截,除了让骨力更加警惕,换个更隐秘的方式联络外,于事无补。甚至可能逼得他狗急跳墙,提前发动。”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张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巨幅漓州舆图前。地图上山川河流、部落聚居点、关隘哨卡标注得极为详尽。他的手指,先是精准地点在毒龙涧那细若游丝的标识上,然后,指腹缓缓向北移动,划过黑石部赖以生存的几片主要猎场,划过那几个蕴藏着少量铁矿和优质木材、草药的山谷,最终,停留在那片用淡黄色标注、与夜枭国存在争议、名为“落云谷”的丰饶之地。
“骨力如今内外交困,如同被困在陷阱里的受伤猛兽。”殷天傲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盘与己无关的棋局,“他手里能拿来换取夜枭支持的筹码,已经不多了。除了尚未兑现的、关于未来忠诚的空头承诺,最实际的,无非是这些——部落的猎场、矿脉、林地,乃至……领土。”
他收回手指,转身看向李崇义和一直沉默肃立的赵贲,目光深邃:“他未必敢明目张胆地割让土地,那会让他立刻失去所有族人的支持。但他可以默许夜枭的势力渗透进来,可以许诺共享某些关键资源的开采权,甚至可以……在他所谓的‘夺权成功’后,给予夜枭军队过境权,乃至在边境某些战略要地‘临时驻扎’的便利。对于骨力这种信奉强权即真理、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的枭雄而言,这些代价,并非不能商量。”
李崇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微变:“殿下是说,骨力可能……丧权辱族?若真如此,那便是自绝于黑石部列祖列宗!”
“在他眼里,恐怕成王败寇才是唯一的祖宗之法,木喀声望渐起,树立威信,在意料之中,骨力弹压内部,勾结外援,亦在情理之内。”殷天傲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这笔注定遗臭万年的‘买卖’,彻底做不成。赵将军。”
“末将在!”赵贲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之前议定的,向与骨力势力范围接壤区域,增派巡逻兵力,进行战略威慑的计划,可以即刻执行了。”殷天傲下令,条理清晰,“规模不必过大,以免过度刺激,但动作一定要频繁,路线要飘忽不定。要让骨力和他手下的每一个头目、每一个士兵,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我大渊边军的压力,如同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让他们寝食难安,不敢轻举妄动。”
“末将明白!”赵贲抱拳,眼中闪过军人的锐利,“末将会挑选几支最精干的斥候小队,轮番前出,重点巡视黑石部与夜枭之间所有已知和可疑的联络通道,同时,在那几个被骨力重点武力威慑、目前态度摇摆不定的寨子附近,增加游骑巡弋。既要像牛虻一样叮得他烦躁不堪,又不能真的把他逼到立刻发疯咬人,全面开战。”
“分寸拿捏好,你办事,我放心。”殷天傲颔首,随即看向李崇义,“李侍郎,你这边,与黑石部内部那些尚在观望、或心向木喀的长老、寨主的接触,不能有丝毫松懈。将我们‘三个月内于镇南关开设榷场’的承诺,细化为他们能轻易理解、并能迅速传播开来的具体条款——比如,一斤品相上等的干制山菌能换多少斤雪白的盐巴,一张完好无损的成年豹皮能换多少把锋利的铁质柴刀或锄头。把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通过我们早已安插、或暗中收买的人,用最朴素直白的语言,像山风一样,吹遍黑石部的每一个角落,吹进每一个普通族人的心里。”
“是,殿下。臣已根据市价和安抚边民之需,草拟了一份初步的、略显优渥的易货物价清单,虽未经户部最终核定,但足以稳定人心,彰显我朝诚意。”李崇义躬身应答,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小册子,“另外,普善长老通过秘密渠道递来消息,木喀王子在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寨主辅佐下,近日接连主动拜访了几个以往严守中立、甚至略微偏向骨力的寨子,凭借殿下夜宴树立的威望和我们暗中散布的利好消息,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殿下提前安排的那几位在部落底层颇有影响力的‘猎头’和‘药师’,他们用粗俗却极具煽动力的话语帮腔,影响极大,许多普通猎户和山民都开始认真思考部落的未来了。”
殷天傲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木喀的成长和部落内部风向的悄然转变,正是他精心布局所要达到的效果。他不仅要赢得这场权力争夺的胜利,更要赢得人心,赢得黑石部大多数族人对大渊的认同与归附,为将来彻底稳定南疆打下坚实的基础。
“告诉普善,稳住阵脚,循序渐进即可。木喀现在最需要的是积累威望,学习如何处理部族事务,而非激进冒险,授人以柄。”殷天傲叮嘱道,“一切,静待骨力先出招。他不动,我们便以逸待劳,不断侵蚀其根基;他若动,便是自寻死路。”
与此同时,黑石部聚居的深山,木喀所在的寨子。
木喀站在自家依山而建的竹楼回廊上,望着远处层峦叠嶂、在闷湿空气中显得有些模糊的山影。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手心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但这并非全然源于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在了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夜宴之后,世界仿佛在他面前掀开了新的一角。以前那些对他这个“孱弱王子”爱答不理、甚至暗中早已投靠骨力的寨主、头人,如今见了他,也会停下脚步,客气地抱拳行礼,尊称一声“王子”。寨子里普通的族人,那些整日与山林野兽搏杀、为生存而挣扎的猎户和山民,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过去的怜悯、轻视或漠然,而是带上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期盼。
这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都源于那个如同漓州最高山峰般令人仰止的大渊太子,殷天傲。
“王子,山雨欲来,廊下风凉,当心身子。”普善长老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关切。
木喀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迷茫与不确定:“普善爷爷,我真的……可以吗?我能像殿下期望的那样,带领族人,走上那条……那条看起来光明,却从没人走过的路吗?”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殷天傲在夜宴上谈笑风生,却字字千钧,逼得凶悍霸道的骨力节节败退、狼狈不堪的风采。那种深不可测的智谋、那种举手投足间掌控一切的恢弘气度,让他深深感到自身的渺小与不足。
普善长老走到他身边,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历经世事的智慧与长者特有的慈爱:“木喀,我的孩子,你要记住,山神是公平的,它赐予森林里的万物不同的天赋。骨力就像山里的霹雳火,猛烈、暴虐,能瞬间点燃一切,但也容易烧尽自身,带来毁灭;而你,”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木喀,“你更像我们山涧里那些看似柔弱的泉水,清澈、宁静,不争不抢,却能无声地浸润土地,滋养草木,汇聚溪流,最终百川归海,拥有改变山川面貌的力量。太子殿下是拥有大智慧的人,他看到了你身上这种潜质,他为你指明了能让部落长久安宁的方向,更提供了足以依靠的强大力量。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急于立刻变成殿下那样算无遗策的巨人,而是要学会如何利用殿下给你的支持和机会,一步步脚踏实地,用你的真诚和为部落着想的心,去赢得更多族人的信任,学会如何做一个真正对部落未来负责的首领。”
他苍老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警示的意味:“但是,木喀,你必须清醒。骨力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猪,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他的反扑只会更加疯狂和不计后果。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觉,做好万全的准备。殿下那边定然是运筹帷幄,早有安排,但我们自己,也要有应对变故的勇气和能力。”
木喀听着长老谆谆教诲,看着老人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他用力抿了抿嘴唇,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潮湿空气,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坚定所取代:“我明白了,普善爷爷。我会努力去学,努力去做。为了阿爸未尽的心愿,也为了部落能有一个不一样的、更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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