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在一种表面恢复热闹,实则暗潮愈涌的氛围中接近尾声。烈酒与辛辣的菜肴并未真正拉近彼此的距离,反而在殷天傲那番剖皮见骨的分析后,让黑石部内部的裂痕与选择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上。
骨力虽然心中愤懑,被殷天傲逼入窘境,但他毕竟是能在群狼环伺的山林中崛起的枭雄,并未完全失去方寸。他知道,此刻若拂袖而去或公然对抗,不仅坐实了自己“鲁莽无谋”的印象,更会彻底失去那些仍在观望的族人的支持。他强压下怒火,脸色变幻几次后,竟主动举起酒碗,面向殷天傲,声音虽然依旧粗豪,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嚣张:
“太子殿下见识高远,说的话像山里的泉水,透亮!”他话锋一转,带着试探,“不过,我们山里人实在,光听泉水响,解不了渴。殿下说的榷场、传授技艺,自然是好事。但不知,这好事,什么时候能落到我们黑石部头上?总不能等木喀娃子……哦不,等新首领种出满山的稻谷,我们才能换到盐巴吧?”
他这话极为刁钻,试图将殷天傲描绘成“空口画饼”,同时暗指支持木喀意味着漫长的等待,而他自己则能通过“快捷方式”(夜枭)迅速带来改变。他身后的勇士们闻言,也纷纷点头,显然更关心实际的、眼前的好处。
殷天傲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仿佛早已料到骨力会有此一问。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兵部侍郎李崇义。
李崇义心领神会,立刻起身,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他并未立刻展开,而是朗声说道:“骨力首领问到了关键处。太子殿下南巡,心怀南疆安宁与各部福祉,岂是空谈之人?殿下离京之前,已会同户部、工部,初步拟定了《南疆边贸及援助章程》草案。”
他顿了顿,吸引全场目光后,才徐徐展开文书,虽未宣读全部内容,但清晰地展示了上面的朱批印信和条陈目录。“根据此章程,凡愿与我朝永结友好、接受册封、并承诺不勾结外邦之部落,即可申请于指定关隘设立榷场。首批试点,便包括这镇南关!”
他目光扫过眼神热切起来的黑石部众人,继续道:“至于骨力首领所忧之时效,殿下已有明示:一旦黑石部新首领尘埃落定,并正式向我朝递交国书,恪守三原则,榷场建设与首批物资交换,可于三个月内启动!届时,我朝将优先供应食盐、铁制农具、常用药材及布匹。同时,精通山地农耕、水利及防治瘴疠的工匠、医官,亦可随首批商队入山,实地勘察,提供指导。”
李崇义的话,条理清晰,有章程为凭,有时限保证,瞬间将殷天傲的“承诺”从空中楼阁拉到了触手可及的层面。他紧接着补充,语气带着一丝深意:“当然,此等优待,首要前提是边境安宁,内部稳定。若有人为一己私利,引外邦搅乱漓州,致使榷场无法开设,商路受阻,那受损的,可是所有期盼安定富足的部落族人。”
这话如同软刀子,再次扎在骨力及其支持者的心上,将“破坏稳定”的责任与“损害全体利益”直接挂钩,无形中给骨力施加了巨大的内部压力。
骨力脸色更加难看,李崇义这番有理有据、有凭有证的回应,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他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猛灌了一口酒,心中飞速盘算着对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镇南关守将赵贲,忽然开口,声音沉稳如磐石:“除了商贸民生,边防安全亦不可废。”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骨力和他身后的勇士,“近来,夜枭斥候在我关隘附近活动频繁,甚至有小股部队伪装成山匪,袭扰商旅。据擒获者供述,其目标似乎并不仅限于劫掠,更有窥探黑石部与我边军动向之意。”
赵贲的话,将夜枭的威胁从骨力的“潜在盟友”位置上,直接拉到了“边境共同敌人”的层面。他看向殷天傲,抱拳道:“殿下,末将建议,无论黑石部内部事务如何,我边军与黑石部之间,应建立更紧密的联络与预警机制。例如,在几处关键山口设立联合哨卡,共享边境异常动向。如此,方能有效防范外敌渗透,共保一方平安。”
殷天傲微微颔首:“赵将军所虑极是。此事,可纳入协调司与黑石部后续详谈之列。”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军事合作的可能性提上了日程,这不仅是安全保障,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捆绑与融合。
骨力听到“联合哨卡”四字,瞳孔微缩。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一旦让大渊的触角以“合作”的名义深入黑石部的传统势力范围,部落的独立性将大打折扣。但他此刻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对,因为赵贲提出的理由冠冕堂皇——为了共同防御夜枭。
宴会至此,殷天傲已通过李崇义的“实利”和赵贲的“安全”,构建了一个几乎无法拒绝的框架。支持木喀,意味着在框架内获得稳定发展;支持骨力,则意味着可能失去框架内的所有好处,并独自面对夜枭的风险与内部的不稳。
殷天傲见火候已足,便不再多言,只是从容举杯,与几位作陪的当地官员和部落长老随意交谈,询问些风土人情、物产气候,显得亲和而务实。他将主导权看似交还给了黑石部内部,但无形的罗网已然织就。
宴会最终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心思各异的氛围中结束。
送走黑石部众人后,殷天傲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在赵贲的书房内,听取李崇义与赵贲的汇报。
“殿下,今日一番交锋,骨力气焰已被打压下去不少。”李崇义捋须道,“他赖以争取支持的‘外援’和‘速利’之说,已被殿下瓦解大半。如今部落内部,支持木喀正统和稳妥发展的声音,必然高涨。”
赵贲补充道:“骨力此人,桀骜不驯,未必会轻易放弃。他可能会暗中加快与夜枭的联系,甚至铤而走险。末将已加派人手,严密监视其部动向及边境夜枭的异常。”
殷天傲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漓州漆黑的、层峦叠嶂的山影,目光幽深:“他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狗急跳墙,兔急咬人。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急’不起来,也无‘墙’可跳。”
他转过身,语气冷静而决断:“李侍郎,明日你便以协调司名义,正式邀请黑石部所有有头有脸的长老、寨主,前来镇南关,详细商议榷场选址、物资清单、以及朝廷援助的具体细则。将声势造大,让所有族人都知道,跟着朝廷走,眼前就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臣明白。”李崇义躬身。
“赵将军,”殷天傲看向赵贲,“加强对骨力势力范围的军事压力,做出随时可以切断其与夜枭联络通道的姿态。同时,放出风声,就说朝廷有意在黑石部与夜枭接壤的边境,增派兵力,建立防线,以‘保护’黑石部不受侵扰。”
赵贲眼中精光一闪:“殿下此计甚妙!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与威慑,既可安抚支持木喀的一方,又能让骨力投鼠忌器,不敢公然与夜枭勾结,否则便有引我军入境之风险!”
“不错。”殷天傲点头,“我们要让他内外交困,让他赖以生存的武力优势无处施展,让他争取支持的许诺变成空谈。同时,给木喀和支持稳定的一方,持续输血,让他们看到希望,掌握话语权。”
他踱步到案前,手指点在地图上黑石部核心区域的位置:“温水煮蛙,步步为营。我们要让骨力的支持者,在实实在在的利益对比和日益孤立的环境中,自己做出选择。”
与此同时,骨力下榻的驿馆内。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骨力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酒水食物洒了一地,他低吼道:“欺人太甚!那殷天傲,简直把我们当猴子耍!”
他的一名心腹勇士,名为“岩豹”,咬牙切齿道:“首领,大渊太子的话不能信!他们就是想用点盐巴铁器,换走我们的山林和自由!夜枭那边虽然……但至少能给咱们实实在在的刀剑!”
另一名较为年长的头人,则忧心忡忡:“可是岩豹,太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夜枭的人……确实阴险。而且,李大人说的榷场,赵将军说的联合哨卡……如果我们硬扛着,族里那些等着换盐治病的老弱妇孺,那些想过安稳日子的寨子,会怎么看我们?”
骨力烦躁地抓着头皮,眼中布满血丝。他何尝不知殷天傲的厉害?那轻描淡写间,就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支持木喀,他心有不甘,且未来必被清算;继续硬抗,内部人心浮动,外部压力巨大,夜枭的承诺又虚无缥缈。
“去!”他猛地抬头,对岩豹低声道,“想办法联系上夜枭的‘鬼师’,告诉他们,情况有变,让他们拿出更多诚意!至少,先送一批铁器过来!否则……”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否则,就别怪我们重新考虑!”
他必须争取时间,也必须拿到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稳住阵脚,与殷天傲继续周旋。
而在木喀居住的院落。
气氛则截然不同。虽然木喀依旧显得有些惴惴不安,但普善长老和几位支持他的寨主脸上,却多了几分振奋。
“太子殿下,是天降的救星啊!”一位寨主激动地说,“他说的,正是我们多年来想而不敢做的!学习耕种医药,与天朝互通有无,这才是部落的长久之道!”
普善祭司抚摸着手中的蛇纹藤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殿下不仅给了我们希望,更给了我们方法和底气。骨力那一套,打打杀杀,终究不是正道。如今有殿下支持,有朝廷的章程,我们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看向依旧有些畏缩的木喀,语气严肃而慈祥:“木喀,我的孩子,抬起头来!山神和祖先选择了你,如今更有强大的大渊太子支持你。你要学会坚强,学会如何与李大人、赵将军他们打交道,如何为你,为我们的族人,争取到殿下许诺的一切。这是你的责任!”
木喀看着长老和寨主们期盼的眼神,感受着那份久违的凝聚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一直以来有些佝偻的背脊,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我……我会努力的,普善爷爷。”
南疆的夜,更深了。镇南关内,各方势力都在根据今夜宴会的风向,重新调整着自己的策略与步伐。而殷天傲,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已然落子如飞,将棋盘上的主动权,牢牢抓在了手中。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但他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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