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州,镇南关,将军府。
南疆的夜,湿热粘稠,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厚重绒布,包裹着万物。镇南关将军府内,虽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潮气。巨大的青铜冰鉴置于厅堂四角,内储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意,与院中燃烧着驱赶蚊虫的艾草烟雾交织,形成一种独特而略显压抑的氛围。
宴席的设置也透出边关的粗犷与因地制宜。案几上不见京城精致的瓷器,多是厚重的陶罐和木制食器。盛放菜肴的是芭蕉叶,酒是当地烈性的、用各种山果草药酿造的“五毒酒”,色泽浑浊,口感辛辣。中央的空地上,并非京城柔美的水袖舞,而是几名皮肤黝黑、身形矫健的俚人武士,正表演着充满力量的刀舞与狩猎战舞,呼喝声与沉重的脚步声在厅内回荡。
殷天傲端坐主位,一身玄色鲛绡常服,质地轻薄透气,在闷热的夜晚带来一丝视觉上的清凉。他面容沉静,眸光在跳跃的灯火下深邃难测,指间随意把玩着一只犀角杯,杯中是色泽深红的漓州特产“赤霞酿”。他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仪与沙场淬炼出的煞气,无形中镇住了这场面,使得原本可能更加喧闹的宴会,始终维持着一种克制的张力。
宴会的主角,黑石部的两位继承人竞争者——木喀与骨力,分坐客位左右。
木喀坐在左侧,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在山地民族中显得有些单薄,穿着一身明显是新赶制出来的、纹饰繁复的俚人首领礼服,银项圈沉重地压在他纤细的脖颈上。他脸色在闷热和紧张下显得有些潮红,眼神怯怯,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目光不时瞟向主位的殷天傲,又迅速低下。他身后是几位族中年纪最长的祭司和长老,他们脸上布满风霜刻画的皱纹,眼神浑浊却透着忧虑,手中紧握着象征权力的古老骨杖,沉默如山间的顽石。
对面的骨力,则完全是另一番气象。他约三十出头,身材不算极高,却异常精悍结实,如同山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只穿着一件无袖的皮质胸甲,裸露的古铜色臂膀肌肉线条分明,布满了与猛兽搏斗留下的爪痕和旧箭伤。他脸上涂着几道象征勇武的赭石色纹路,眼神锐利如鹰,带着毫不掩饰的野性与侵略性。他并未安坐,一条腿曲起踩在凳子上,手中抓着一只烤得焦香的、不知名的兽腿,大口撕咬,油脂顺着手臂流下。他看向殷天傲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毫不退让的挑战。他身后簇拥着几名同样气息彪悍、眼神凶狠的部落勇士,腰间挂着淬毒的吹箭和弯刀,像是随时准备扑食的狼群。
宴会的气氛在一种表面的热闹下暗流涌动。作为殷天傲的另一个副使的兵部侍郎李崇义,惯于应对各种场面,他见时机差不多,便举起了手中的陶碗,脸上挂着圆融的笑容,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开:
“木喀王子,骨力首领,今日太子殿下设此夜宴,一为二位接风,二也是让我等远方来客,领略漓州风情,亲近黑石部的英雄豪杰。”他先营造出融洽的气氛,随即话锋微转,切入正题,“我大渊陛下与太子殿下,对黑石部内部传承,向来尊重各族古制,绝不强加干涉,此乃天朝上邦之胸怀。”
他略作停顿,观察了一下众人反应,继续道:“然,黑石部与我大渊漓州接壤,山水相连,边境是否安宁,关乎两地无数生灵。陛下与殿下唯一所愿,便是南疆清平,各部族能安居乐业,不受外敌侵扰。”他特意在“外敌”二字上稍稍加重,目光平静地扫过骨力。
骨力闻言,将啃完的兽骨随手扔在案上,发出“哐当”一声,他用粗壮的手臂抹了把嘴,声音洪亮带着山地口音,毫不客气地反驳:“李大人!我们黑石部的汉子,活在瘴疠山林里,靠的是胆魄和手里的刀箭!谁能带领族人猎到最多的猎物,抢到最肥的河谷,谁就是首领!这是山神定下的规矩!”他拍了拍腰间弯刀的刀柄,发出沉闷的响声,“木喀娃子,怕是连山里的豹子都没杀过,怎么服众?难道要靠念咒祈求山神赏饭吃吗?”他话语粗俗,极尽嘲讽,引得他身后的勇士发出一阵哄笑。
木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羞辱感让他几乎要蜷缩起来。他身后一位名为“普善”的老祭司,颤巍巍地站起身,他手持一根缠绕着蛇纹的藤杖,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骨力!休得狂悖!木喀乃老首领嫡血,受山神庇佑,继承之位乃祖先神灵之意!你恃强凌弱,勾结外邦,才是违背祖灵,将给我族带来灾祸!”
“祖灵?”骨力猛地站起,身形虽不高大,却充满爆发力,他指着厅外漆黑的山林方向,厉声道,“普善祭司!祖灵能挡住夜枭国的毒箭和战象吗?夜枭的使者答应我,只要我当上首领,就给我们最锋利的铁器,帮我们训练战士,一起拿下水草丰美的‘落云谷’!跟着我,族人才有活路,才能壮大!跟着一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娃娃?”他嗤笑一声,“等着被‘飞蛇部’、‘黑蝎部’吞得骨头都不剩吧!”
“你……你这是引狼入室!”普善祭司气得藤杖顿地,他身后的长老们也纷纷怒目而视,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李崇义眉头微蹙,骨力的蛮横和直接,确实有些难以用常规的官场辞令应对。他正欲开口,试图用利害关系缓和局面。
此时,殷天傲放下了手中的犀角杯,动作轻缓,杯底与木案接触,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然而,就是这一声轻响,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争吵的双方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他。连中央表演战舞的俚人武士,也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
殷天傲并未理会争吵的双方,而是将视线投向身旁一直沉默观察的镇南关守将赵贲。赵贲年约四旬,皮肤因常年驻守南疆而呈古铜色,神色沉稳,目光锐利如刀。
“赵将军,”殷天傲的声音平淡,在寂静的大厅中格外清晰,“本王查阅卷宗,去岁雨季,夜枭国曾派细作潜入黑石部领地,煽动其下属一个小寨叛乱,企图控制通往‘翡翠矿坑’的山道,可有此事?”
赵贲立刻抱拳,声音铿锵有力,带着军人的干脆:“回殿下,确有此事!当时骨力首领反应迅速,亲自带人平叛,手刃了夜枭细作和叛寨头领,保住了矿坑。”他陈述事实,不加褒贬。
骨力听到提及自己的功劳,胸膛挺起,脸上傲色更浓,示威般地看向木喀一方。这正是他能力和实力的体现!
殷天傲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转向骨力,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骨力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被山林中最危险的猎手盯上。
“骨力首领果决勇悍,能迅速平定内乱,清除外患,确是人杰。”殷天傲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先给予了肯定。
骨力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殷天傲的话锋却如毒蛇般悄然转向:“只是不知,夜枭国许诺助你训练战士、提供铁器,是派了哪位名将前来?又准备了多少副甲胄,多少柄百炼刀剑?可曾立下契约文书,标明价格与交付日期?”
这一连串具体到极致的问题,如同几支精准的毒箭,瞬间射中了骨力承诺中最虚弱的环节!骨力脸色猛地一变,他与夜枭的接触更多是口头约定和利益诱惑,具体的援助细节、规模、代价远未明确。殷天傲此言,直接戳破了他承诺中的空洞与不确定性,更是暗示夜枭可能别有所图,甚至会在后续进行控制和勒索。
“夜枭的‘鬼师’与我歃血为盟!岂会欺骗!”骨力强自争辩,声音却不如之前洪亮,“只要我成为首领,他们的援助自然会到!”
殷天傲并未与他纠缠细节,只是不置可否地移开目光,转而看向依旧低着头的木喀,语气放缓了些许:“木喀王子,本王听闻,你虽年少,却曾随普善祭司学习我中原传来的医药之术,并尝试在族中引种耐湿热的‘赤稻’,改善族人只靠渔猎采集,食物来源单一的局面,可是如此?”
木喀猝不及防被点名,慌乱地站起身,差点碰倒案几上的酒碗,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殿下,是,是的……只是……赤稻收成还不好,医药也……也还在学……”他声音细若蚊蚋,显得极不自信。
普善祭司连忙接口,声音带着急切与一丝希望:“殿下明鉴!木喀王子仁心聪慧,不忍见族人因病患和饥荒减员,认为我黑石部不应只知砍伐狩猎,当学习天朝智慧,利用山林,种植采集,蓄养牲畜,方能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繁衍下去啊!”这番话,点明了木喀一系主张的“内生性发展”路线,与骨力依赖外部武力输入的思路形成鲜明对比。
骨力立刻大声嘲笑道:“种地?采药?那是女人和懦夫做的事!我们黑石部的勇士,荣耀在于猎头和人祭!只有用敌人的头颅和鲜血,才能祭祀山神,换取力量!”
殷天傲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一股无形的威势弥漫开来,瞬间压下了骨力的声音和全场所有的窃窃私语。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骨力身上,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骨力首领信奉力量,崇尚丛林法则,本王理解。漓州群山险恶,生存维艰,弱肉强食,亦是常态。”他先认同了对方世界观的基础,这让骨力及其支持者神色稍缓。
但紧接着,殷天傲话锋如出鞘的利剑,寒光乍现:“然,我大渊立国三百载,疆域万里,南平百越,北定草原,靠的,难道仅仅是兵锋之利吗?”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鲛绡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流水般的微光。他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国之重器,在德在谋,在势在力!力者,非止勇力,更在国力、在组织、在人心向背!勇悍可逞一时之快,然无远虑之勇,不过山间瘴气,看似汹涌,日出即散。昔年西南‘鬼方’部落,何等凶戾,以人祭邪神,侵扰边民,最终如何?或是内部因资源争夺而自相残杀,或是被我朝以屯田、商贸、分化之策,步步为营,终化其戾气,纳其入版图。”
他目光如电,直刺骨力:“骨力首领欲借夜枭之力,可知夜枭为何许国也?其国地处湿热沼泽,民风阴狠,擅用巫毒蛊术,觊觎漓州矿藏与通往南海的商道久矣。其所谓‘援助’,无非以毒攻毒之策。今日许你铁器战士,他日便可索要矿坑、索取向导、甚至让你黑石部勇士为其冲锋陷阵,消耗我大渊边军。届时,你黑石部是能保持独立,还是沦为夜枭窥视我朝的耳目与炮灰?你今日引来的,究竟是助力,还是吞噬你全族的沼泽巨鳄?”
这一番剖析,结合了漓州特有的地理、人文(瘴气、巫毒、矿藏、商道),将骨力策略的巨大风险**裸地揭示出来。骨力脸色剧变,他身后的勇士们也开始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动摇。他们不怕正面搏杀,但对于夜枭那些防不胜防的巫毒蛊术和阴险算计,本能地感到忌惮。
殷天傲不给对方喘息之机,目光转向木喀,语气中带着引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支持:“反观木喀王子,年少或经验不足,却意味着可塑性强,且心怀部落长久之计。学习医药,引种稻谷,此乃滋养根本、延续族脉之正道。我大渊对于诚心归附、致力于部落自我提升与边境和睦者,向来不吝给予真正的帮助。”
他看向李崇义和赵贲:“李侍郎,赵将军,若黑石部新首领愿恪守臣节,与我朝永结睦邻,并在族中推广农耕医药,安定民生,朝廷是否可考虑,在镇南关设立永久榷场,以公道价格,长期收购其山货、药材、矿石,并供应盐、茶、布匹、铁器?并可派遣精通农事、医术之人,入山传授技艺,助其规避瘴疠,改善生存?”
李崇义立刻心领神会,起身朗声道:“殿下圣明!此乃固本培元,互利共赢之上策!若黑石部能成为我朝南疆之友邻,共御真正的凶顽(指夜枭),朝廷自当倾力相助!开设榷场,传授技艺,保障商路,皆可详议!此非权宜之计,而是百世之基!”他描绘了一个稳定、可持续且有强大后盾的发展蓝图。
赵贲也沉声补充,带着军人的务实:“末将驻守于此,深知山地作战之艰与边境安宁之贵。若黑石部内部和睦,与我朝协同,我边军可提供预警,共享部分军情,并在必要时,支援其抵御真正的外来侵略(夜枭),共保漓州群山之宁静!”这给出了军事合作的可能性,提供了安全感。
殷天傲这一系列组合拳,精准狠辣。他利用信息优势(对夜枭的了解)、实力优势(大渊的国力背书)和逻辑优势(长远发展 vs 短期冒险),彻底扭转了局面。他将选择权似乎交给了黑石部自己,但实际上,他已经通过清晰的利害分析,将“支持木喀”与“部落长治久安”划上了等号,而将“支持骨力”与“引狼入室、前景莫测”紧密关联。
宴会厅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冰鉴融化的水滴声和艾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木喀一系的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腰杆渐渐挺直。骨力身后的勇士们,则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交头接耳声不绝于耳。骨力本人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赖以争取支持的“现实利益”和“强大外援”论调,在殷天傲勾勒出的、由大渊保障的、更可靠更持久的“现实利益”和“安全保障”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危险。
殷天傲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时机已至。他重新落座,端起酒杯,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是幻觉:
“今日之宴,意在沟通。黑石部未来走向,关乎一族兴衰,还望诸位慎思明辨。无论最终谁人继位,只要遵循‘不结外敌、接受册封、保境安民’三原则,我大渊皆视其为友,共谋发展。”
他举起酒杯,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木喀和骨力:“这一杯,愿漓山永翠,百姓安康。”
这一杯,无人敢不饮,只是滋味,各不相同。
骨力闷头将碗中烈酒灌下,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他心中的挫败与寒意。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大渊太子,其智谋远比他手中的刀剑更为可怕。
木喀则是双手捧着酒碗,小心翼翼地饮尽,感受着酒意带来的微弱勇气,他偷偷望向主位,那玄色的身影在他眼中,仿佛与带来生机和秩序的山神重合了。
宴席未散,但南疆的格局,已在殷天傲谈笑风生间,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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