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素冠其一

十日后,尚州。

再绕过一座山,尚州邑城就会出现在眼前。一趟行程下来,既不能吃好——日夜啃肉干,也不能睡好——运气好就能投宿,运气不好就只能幕天席地。自出生以来,宋景熙就没出过什么远门,从前去过最远的可能就是最开始江原道那一次,而去尚州远比那一次去江原道要远,所以,在宋景熙吃了好多天干瘪到咬不动的肉干,睡了好多天不安稳的觉之后,终于快到目的地了。

感动。

但就算吃了苦,宋景熙也没诉苦一句,一来他是觉得自己连赶路都要诉苦的话,那也太娇气了,自己要去的尚州还有很多人都饿得吃不上饭;二来,其实是不好意思让韩时元觉得自己娇气。韩时元似乎很快就能接受这种风餐露宿的方式。

一路上,他都很控制地不去在意韩时元,但越是假装不在意,越是不能不在意。韩时元和他说一句话,他都紧张得要命,连说话都不像从前随心所欲了,而是在心中先嚼一嚼,打磨打磨,润色润色,才说出去。不过后面又觉得太奇怪了,加宋景熙之说的话越来越多,还是随心所欲起来了。

......都怪李宝爱。

胡说太多。

见宋景熙又开始神游,韩时元心中无奈,他不知道是怎么了,自前几日起,宋景熙时不时就会变得心不在焉,骑马跟在他后面时,他有时回头一看,就见宋景一副垂眸沉思的模样,而骑马在前时,宋景熙就会忘记转弯。即便和他说话的时候,也不会看着他,而且神色很凝重。问了,宋景熙却又会转移话题。

他也仔细想了很久,始终没想到有什么可能的原因,于是决定,每当宋景熙开始心不在焉的时候,他就说话。

“绕过这座山,便能到尚州了。”

其实韩时元这话不久前说过一遍,而且说的是“翻过这两座山,便能看见尚州了”,但宋景熙刚从沉思当中抬起头,也就没发觉出韩时元现在说的这句话有点像废话,闷着声音回应道:“......嗯。”

韩时元道:“有一件事,我忘了说。”

宋景熙道:“什么事?”

“尚州的牧使,姓沈。”

在庆尚道所有州郡中,受旱灾影响最严重的当属庆州和尚州——今年境况也变好了。其它州郡虽也饿死了人,但情况不如前两年的庆尚两州惨烈,两州大大小小的守令们都受了罚,连各自的长官都被踢走换新人了。

尚州的新长官,也就是新牧使,三年前新上位的。

韩时元继续道:“沈牧使是沈提学的族弟,素日关系甚密。”

宋景熙终于肯抬眼看韩时元了,他略有些诧异道:“这般巧?这样来说,那沈牧使他,岂不是本庭的叔伯?”

韩时元知道他说的沈本庭是谁:“正是。”

宋景熙道:“沈牧使为人如何?”

韩时元道:“成绩一般,风评一般,人也一般。”

宋景熙哦道:“那还真是不一般的一般。”

韩时元道:“先前因赈灾事宜处理不力,尚州众多守令或降职,或撤职,或仗责,或以钱消灾,然而沈牧使并未受到任何惩罚。”

宋景熙道:“那正好,我们这一趟可不就是为监督赈灾事宜而来,借的是监察使之名,若是沈牧使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得不好,敢做什么徇私枉法的小动作,我们回去便弹劾好了,就算他是本庭的叔伯,也不必留他脸面。”

韩时元笑道:“好。”

尚州邑城,城门处。

两人刚看到邑城城门,便见城墙上和城门下都有一小波人,往他们这边的方向远眺着,一听到他们的马蹄声,上下都开始挥舞起旗帜了。尤为夸张的是,那站在敞开的城门前挥舞双臂率领众人欢呼的,穿着一身蓝红军服的,一看就是尚州牧使,沈牧使!

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朋自远方来,沈牧使不亦乐乎。实际上也是别有用心罢了。宋景熙和韩时元早就料到沈牧使不可能让他们在不打扰到官民的状态下进城,因为既然他们借的是监察使之名,那一般受到监察的邑城就不会对监察使漠不关心,这可是关乎来年仕途的重要考绩啊!怎么能忽视呢?

沈牧使笑脸嘻嘻地迎接两位监察使,心想这礼节是给足了,再琢磨琢磨接下来借什么名头摸摸这两名监察使的心思和习惯,看他们好不好说话,在他们身上用钱好不好使!

“两位大人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我呢已经为二位备好了菜肴,就等着二位品尝了......”

韩时元漠然道:“不必。”

宋景熙倒是给沈牧使一点面子,也是看在沈本庭的面上,微笑道:“牧使大人,既然知道我们远道而来,也应当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的。奉王命而来,为尚州百姓而来,怎能说是辛苦呢?不辛苦。”

沈牧使呛了一下,心想看来王城那边派来的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啊。

韩时元道:“施粥点设在何处?”

沈牧使答道:“两位来得早,厨房还在熬煮着。”

宋景熙道:“那便麻烦牧使大人带我们二人去看看粮仓和厨房了。”

一上来,好酒好菜也不吃,就等着去视察啊?今年的监察使比前两年的还严格!沈牧使汗颜道:“那...二位请随我来。”

......

一轮监察下来,如果要给沈牧使评个级,那就是“通过”!朝廷下发的赈灾任务完成得并不差劲。但鉴于沈牧使早已知道监察使来访的消息,所以只有这一时表现得好也不是没可能,宋景熙和韩时元两人商议一番,本想着去走访走访受灾百姓,但彼时,赈灾的粥已经熬煮好了,一长排一长排的百姓正等着挨日子的口粮,无法,两人便还是先决定看看尚州的施粥做得怎么样。

共三口锅,一字排开,三列队伍。饿得面黄肌瘦的百姓都干巴巴地等着一口粥熬过这一天,从锅口处看去,每条队伍都一眼望不到队伍尾巴。男女老少一个不少,个个也都是蓬头垢面,衣着破烂。一看就知,吃不饱,也穿不暖。

宋景熙嫌施粥的手速慢,队伍后面的人要等很久,便多拿了两个舀勺来,他和韩时元一人一个,一块施粥。

刚开始他还想着关心关心宅民,会问每个灾民打的够不够。在韩时元和一旁的其他小吏欲言又止数次后,宋景熙自己也发觉了还不如不问,一来对于百姓来说官员的关心不如一颗米有价值,赶紧果腹才是要紧事,二来饿坏了的灾民当然只会说不够,他不好意思问了又不给,只好多给点,可这对后面的灾民不公平,且每日施粥都有限额。不如每个人都打一样的分量,不说话就是最好的。

吃了一遭小亏,宋景熙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自己还是监察使呢,办事能力真不行。

老老实实闭嘴施粥一会儿后,宋景熙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他旁边是沈牧使带着人在施粥,没人讲话,沈牧使旁边是一名陌生模样的官吏,却在说话。这官吏相貌正气十足,但疲态很重,虽然疲态很重,却关切地和每位拿着碗的灾民问候,灾民们也大多咧嘴回应,不似宋景熙和沈牧使面前的两条队伍,沉默不言,互相冷漠。并且,就从队伍尾巴上来看,明显那相貌正气的官吏面前排的队伍更长些,长出一大截。

宋景熙问一旁的官吏道:“沈牧使旁边那位施粥的男子是谁?”

官吏道:“大人是说那位?他啊,名字叫做文尚谦,不是咱们尚州的,只是在咱们这地方做官,也不是在尚州城里做官,只是下面一个小小的县监。”

宋景熙道:“既是尚州之下的县监,为何会到尚州来?”

官吏道:“这个嘛......因为他领的那个县本来就没多少人,前些年旱灾最严重的时候,县里大多数人都饿死了,没死的也带着家人往其它地方逃了,有的就逃到尚州来,他干脆就带着县里的百姓来尚州了。不过那时咱们尚州也难过,也是一样饿死很多人,哪有那么多粮食救人。牧使大人本想拒绝,但他竟然到各地去借粮,硬是凑出了能救活他领着的那些人的口粮,牧使大人觉得他还挺有种,就让他带着人留在尚州了。

宋景熙感叹道:“的确有种。”这等好官,居然只是个县监?不能只是个县监,回去之后,一定要以再以监察使的名字,让文尚谦的名字出现在国君面前。他一边这么盘算着,一边很是欣赏地看着文尚谦。

文尚谦原本兢兢业业地施着粥,忽然察觉到有几道视线投在他身上,便朝那边看去,一看一愣,拿没握着舀勺的手轻轻摆了摆,朝他们示意。

宋景熙也是一愣,以为文尚谦在和自己打招呼,便也轻轻摆手示意,却发现身侧的韩时元朝文尚谦点了点头。文尚谦微微一笑,没有多做动作,接着投入施粥。

宋景熙看向韩时元,问道:“他好像是在和你打招呼,你认识他?”

韩时元轻笑一声:“认识。以前在蔚州共事过,是个不错的人。”

宋景熙道:“共事?什么时候共事过?”

韩时元略显犹豫:“......不在汉阳的那六年,我和老师那时在蔚州,遇到过他。”

“哦。”又是那六年里的他不知道的事情。宋景熙没表露情绪,继续道:“能让你觉得不错,那看来是很好了。有多不错?”

听韩时元说了了一会,宋景熙听明白了。

文尚谦,蔚州人士,蔚州文氏出身。蔚州文氏是蔚州当地最大的士族,出身名门,文尚谦虽不是直系一脉,父母却也和本家关系甚好,虽非大富大贵,吃穿用度却也不差。按理出身不错,本可接受家族荫蔽,在蔚州城做个有钱有闲的小官,但文尚谦不接受,非要自己考,还真考出了个名堂,在四年前,被朝廷任命为尚州辖下一处县的县监,然而半年之后,旱灾就席卷了半个庆尚道。

后面的事,就和方才的官吏讲得一样了。但官吏有一个地方没讲全,就是文尚谦去各地借粮的事。实际上,那时庆尚道各地都多多少少遭到了旱灾波及,哪里肯借粮给一个小小的县监呢?就算文尚谦保证会还,那也得等多少年才还得清啊?所以文尚谦在借粮碰了很多壁,也没借到多少。最后没法子,只能只身回到蔚州,向父母叔伯借粮。那时蔚州大概是受旱灾影响最小的邑城之一,但因为文尚谦不曾听从家族的安排,非要自己出去单干,所以家中叔伯对他颇有微词,文尚谦也知道自己理亏,大雪天站在族门前,却不认错,出来的族兄族弟有些劝他,有些嘲笑他,他都充耳不闻,终于还是让他借到了粮。

也就在那一年,赈灾的粮食出了点问题。沈牧使和文尚谦都在尚州赈灾,但用的各自的粮食。有十位州民在吃了沈牧使发放的粥食后便上吐下泻,不久后就死亡了,但吃了文尚谦的粮食的州民当中就无人身亡。死了人,还不少,当即便引起了轰动。州民们认为州府是不想再拿粮食供着他们,想毒死他们这些灾民好少些拖累,于是纷纷开始只接受文尚谦的施粥,文尚谦没粮食了,州民们就声称宁愿饿死也不接受被州府毒死,甚至差点引起一场暴动。

听罢,宋景熙感到不解,往年都会有监察使或者曳扇台密使来监督赈灾的,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事情。他道:“下毒?怎么如此,让人吃了就死?”

韩时元道:“所以为了平息州民怒火,此后几日州府施粥时,都会让施粥官员先吃上一口,再发放给州民。然而还是陆续有州民死亡,持续了大概一周。”

宋景熙道:“也是因为上吐下泻而亡?吃了文尚谦的粥的人就没有病死的?”

韩时元道:“不错。因为此事,原本的尚州牧使被撤了职。”

宋景熙道:“这可太奇怪了,官员吃了没事,灾民吃了却有人有事?是否有人尸检?”

韩时元道:“有,但检验出来并无结果。最后只能归结于是州民身子本就太差,死不死和吃没吃粥没什么关系,是州民自己的问题。此事之后,户曹拨了许多车粮食过来,熬煮过后都让文尚谦来发放,州民们吃后依旧无事。”

宋景熙不赞同道:“这也太草率了。那么熬煮又是谁来,还是文尚谦一人吗?”

韩时元道:“并不,熬煮是官府,发放是他。”

宋景熙道:“这就更奇怪了,这次熬煮的不是他了,州民们吃了却又没事了。奇怪...果然奇怪......”

他其实心里倒是想说是不是真的像州民们说的那样,是官府想毒死他们,并且吃死了人,沈牧使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真的很奇怪。但他看在周边都是官府的人的份上,这话暂时还不太好说出来。好在...现在应该也不会出这种吃死人的事情了。

再者,就从文尚谦这股子不爱听家族的安排,宁愿脱离家族的倔劲来看,宋景熙觉着,这人是和道林叔父有点像的,反正就是让他想起道林叔父了。便道:“文尚谦他......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了......”

韩时元知道他说的是谁,也颔首道:“的确相像。”

宋景熙嗯道:“我想去和他说说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将舀勺递给其他官吏,往文尚谦那边走去了。他去了,韩时元自然也要跟去。文尚谦一心一意施粥,这会看见有两人朝他走来,还有个是熟人,小小吃了一惊,含笑道:“李大人,好久不见。”

韩时元道:“好久不见。”

宋景熙瞥了韩时元一眼,“李大人”,这是眉寿山后那几年里,他在蔚州用的假姓?和李珘一个姓。

宋景熙不自觉地捏了捏手指,咬了咬下唇。

他不知道的,还很多。

文尚谦这边只有他一人施粥,没有任何人帮忙,这也是很奇怪,像方才宋景熙那一队,除去他和韩时元两人,还有两人在帮忙施粥,尚且有些手忙,那文尚谦一个人负责这么一大队人,还日日都要施粥,不敢想该有多累。果然,仔细看文尚谦的双手,手腕和大拇指处都绑了一块布,缠得很紧。

这位面容三十多岁的男子真真是长得正气浩然,单凭面相来看,就绝绝不是个坏人,宋景熙第一眼就对文尚谦感到很亲切,指指文尚谦缠着布的手,也用亲切地语气问道:“文先生的手......是怎么回事?”

文尚谦竟然露出腼腆的表情,道:“不敢称先生...我这手,只是得了筋痛症而已,不打紧,多谢关心,还请问您贵姓?”

宋景熙道:“免贵姓宋。”

文尚谦道:“你好,宋大人。”

宋景熙道:“不过是一介监察罢了,怎敢称大人。文先生,我方才从这位...呃,李大人口中得知了您的事情,很是令在下钦佩,称您一句文先生不为过。看文先生这边无人帮忙,这不,有我和...李大人了,文先生若是手不方便,交给我们来也可。”

文尚谦似乎很不好意思,但完全没有停下施粥的意思,“其实...也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我这手不打紧,二位愿意帮忙,文某已经很不胜感激了......”

此时,三人面前一名握着木碗的灾民道:“文大人哪!我看您这手的情况明明就是越来越严重了嘛!还是休息休息吧,让人帮个忙也挺好的,实在不行,咱们大家伙自己也能打粥,是不?”

后面几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文大人,去休息吧!”

不得已,文尚谦只能被迫离岗了。

宋景熙和韩时元接替了他的位置,操劳一阵后,施粥终于结束了。但灾民们大多都没走,而是留在施粥点内,因为到了晚上,他们也就睡在这。看到这些人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挨日子,宋景熙忽然就觉得,自己来尚州路上那幕天席地的苦日子真不算什么了,这些灾民才叫真的幕天席地。这样的日子,灾民们过了三年多,天为被,地为床,不幸死了,就埋进“床”里,而且很有可能是和一大堆人一起埋进“床”里。

这就是远离王城的人间。

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哪。宋景熙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默默地道:“到了冬季,他们也睡在这吗?”

站在他身旁的韩时元沉默片刻,道:“他们没有别处可去。”

宋景熙叹道:“那他们会被冻死。”

韩时元没说话,这时,从廊后走出一个沈牧使,沈牧使面带笑颜,摇了摇手指道:“非也呀宋大人,到了冬天,官府会给他们每人发个草席子,这草席子一裹,再互相挤在一起,也就不那么冷了,过得艰难,但至少能活下来嘛。”

宋景熙看了沈牧使一眼,没说话。草席子?一裹?说得跟裹尸体一样。多半也有这个用途,冻死了都不用多余处理了,直接就裹着丢野外去了。这么说也不对,草席子对于平民来说也是珍贵的,不可能让平民带着草席子下葬,多半死了,身上的草席子就会被扒下来,人再丢出去。

虽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韩时元道:“官衙能否腾出位置给这些灾民避风雪?”

沈牧使道:“这...在下倒是忘记告诉二位了,衙门里都挤得没地方睡下了,我们这些守令尚且都是挤一挤睡着的。之前也早就下令让邑城内人家尽量收留灾民,给个晚上能睡觉的位置,现下邑城内的民宅都已经挤满了人了,外边这些灾民大多是尚州下面的郡县逃难来的,来得又晚,的确是无处可去,能让他们在城内有躺着的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有更多的位置?连二位都得...都得夜间去城内一家客栈休息......实在是没办法啊。”

韩时元道:“客栈在何处?”

沈牧使道:“二位着急?要是急的话,在下现在就可以带二位去瞧一瞧,就是吃住差了点,还请二位多担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又是没办法,什么都没办法,什么都改变不了。可是确实就是没办法,监察使又不是救世主,变不出粮食和被窝来。

宋景熙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沈牧使一顿,识趣地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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