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五具身着夜行衣、咽喉被利落割开的尸体,被赤焰军用投石机裹着王兆兴那封劝降信,狠狠砸进了京营大营辕门前。
尸体落地沉闷,溅起尘土。
值守士兵看清后,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冲进大营报信。
王兆兴被亲随从睡梦中摇醒,赶到辕门时,脸色铁青如死人。
他认出了尸体袖口的暗纹——正是他带来的影子营精锐,精心策划的营救,竟被对方洞悉,成了笑话,他颤抖着手,解开裹在尸体上的那封回信。
信纸是粗劣的黄麻纸,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着冰冷的嘲讽:
【王监军厚礼,原物奉还。冯公子惊闻噩耗,忧思成疾,高热不退,恐非寻常药石可医。若王监军尚有半分忠义,亲奉汤药于榻前,或可挽回一二。云州城门虚位以待,静候大驾。赤焰军沈今生敬上。】
王兆兴目眦欲裂,将信纸攥成一团,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羞辱!**裸的羞辱!
这哪里是请,分明是逼他入龙潭虎穴!
“监军大人,这……”亲随声音发颤。
“滚!”王兆兴一脚踹开他,胸膛剧烈起伏。
他不敢去!
沈今生就在城里,那是索命的阎罗,可冯玉麟真要病死,冯相能生撕了他!
“何事喧哗!”
李勣大步走来,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和面色狰狞的王兆兴,明白了七八分。
“侯爷!贼寇猖狂!竟敢……”王兆兴强压怒火,试图辩解。
李勣抬手打断,弯腰捡起那团被揉皱的信,展开扫过,眼神陡然锐利如刀,直刺王兆兴:“王监军,你好大的胆子!私遣死士潜入,打草惊蛇!若因此激怒贼人,害了公子性命,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我……下官救主心切……”王兆兴被李勣的杀气慑住,气焰顿消。
“救主?”李勣冷笑,将那封回信重重拍在王兆兴胸口,“这就是你救主的结果!打草惊蛇,授人以柄!如今他们指名道姓要你进城,你去是不去?不去,公子若有不测,罪责全在你!去?哼,怕是你有去无回!”
王兆兴捧着那封烫手山芋般的信,冷汗涔涔而下,脸色惨白如纸。
去?沈今生就在城里,那是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等着生啖其肉!
不去?冯玉麟若真病死,冯相定要将他王家九族挫骨扬灰!
“监军大人……”亲随见他脸色灰败,身形摇摇欲坠,颤声想扶。
“滚开!”王兆兴胸腔里憋着一股腥甜,眼前发黑,他强行稳住心神,抬头死死盯住李勣,“下官……下官自然忧心如焚,但贼寇狡诈,这分明是设下的死局,诱我入彀,下官身负监军之责,岂能轻身犯险,置大局于不顾?若下官陷落城中,非但救不了公子,反会令贼人更加猖獗,届时……”
“大局?”李勣打断他,“王监军,你私遣死士潜入,打草惊蛇的那一刻,可曾想过大局?如今公子因你鲁莽之举忧思成疾,性命垂危,这烫手的山芋是你自己扔出去的!沈今生指名要你进城,你告诉我,这大局,现在该如何顾?是坐视公子病危,还是你王监军有分身之术?”
“冯相将公子安危托付于你,你便是如此襄助的?本帅数万大军困于云州城下,粮草不继,军心浮动,如今又被你搅得一团糟!这烂摊子,你自己收拾!”
王兆兴被逼得步步后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勣的话句句诛心,将他所有退路都堵死了,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将领投来的目光,鄙夷、愤怒、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侯爷息怒!侯爷息怒!下官知错!可眼下……眼下总得想法子救公子啊!下官不能去!那沈今生恨我入骨,我若进去,必死无疑!公子就真的没指望了!”
李勣盯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厌恶更深。
这废物,既无胆色,又无担当。
他沉默片刻,像是在权衡利弊,冷硬地开口:
“你自然不能去。沈今生要的是你的命,不是谈判。”
王兆兴如蒙大赦,刚要松口气。
“但,”李勣话锋一转,“公子必须救。沈今生既敢设局,我们便将计就计。”
“如何……如何将计就计?”王兆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李勣转身,大步走向悬挂的云州城防图,手指重重戳在东门:“他不是要你进城亲奉汤药吗?好!我们给他送个人进去!找一个与你身形相似、口齿伶俐的替身,穿上你的官袍,带上你的印信,打着你的旗号,大张旗鼓去东门叫门,就说奉旨谈判,营救冯公子!阵仗越大越好!”
王兆兴一愣:“替身?这……能骗得过沈今生?”
“骗?”李勣嘴角扯了扯,“本帅从未指望能骗过沈今生这等人物。这替身,本就是弃子,是投进死水的一块石头。”
“其一,试探虚实。沈今生若真在城头露面,或派人接应,正好确认其位置与状态。其二,搅乱其心,他看到你竟敢堂而皇之出现,是惊是怒?只要他心绪有一丝波动,便是破绽,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掩护真正的杀招。”
他的手指从东门划开,狠狠点在城防图上几处不起眼的标记上:“苏冲!”
“末将在!”一直沉默的苏冲立刻上前。
“你亲自挑选五百最精锐的死士,着轻甲,携钩索、短刃、火油、毒烟,待替身吸引住东门守军注意时,从北面这段废弃水门下的排污暗道潜入,那地方年久失修,淤泥深厚,但本帅勘察过,暗道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行,守卫必定松懈,只要出其不意,凿开淤塞,便是直插城腹的一把尖刀。”
苏冲眼神亮起,抱拳低吼:“末将领命!必不负大帅所托!”
“记住!”李勣声音森然,“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冯玉麟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活着带出来,若遇沈今生……格杀勿论,得手后,立刻发信号,本帅亲率大军猛攻东门接应。”
他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呆若木鸡的王兆兴:“王监军,你带来的那些影子营,还剩多少好手?”
王兆兴一个激灵:“还……还有二十余人!”
“全部交给苏冲,混入死士队中。”李勣不容置疑地下令,“告诉他们,这是他们戴罪立功、救回公子的最后机会,若再失手,影子营……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是……是!”王兆兴哪敢有半个不字。
“至于你,”李勣最后盯住王兆兴,一字一句道,“给本帅好好待在中军大帐,哪里也不准去,若再敢自作主张,乱我军令……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王兆兴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
李勣不再看他,对苏冲沉声道:“立刻去准备,一个时辰后,替身出发叫门,你部同时开始潜行,此战,只许成功。”
“遵令!”苏冲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这时,辕门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铁踏碎黎明前的死寂。
紧接着是传令兵变了调的嘶喊:
“报——!大帅!东……东面二十里!发现不明旗号大军!正……正向大营疾驰而来!”
李勣瞳孔骤缩,一步抢到门口:“旗号?!人数?!”
“玄……玄甲黑旗!看不清具体徽记!烟尘蔽日,不下数千精骑!”
玄甲黑旗?数千精骑?
李勣心头剧震。
北辽?不可能!这个方向……朝廷?兵部绝无可能无声无息调动如此规模的玄甲精骑。
难道是……
“备马!随我登高瞭望!”李勣抓起佩剑,大步冲出营帐,登上营寨内临时搭起的瞭望高台,极目远眺。
东方天际,晨曦初露,却被一股更庞大、更汹涌的烟尘所遮蔽。
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潮线正滚滚而来,马蹄踏地的闷雷声即便隔着二十里也隐隐可闻。
烟尘中,一面巨大的玄黑旗帜猎猎招展,旗面上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色神鸟。
神策军的标志。
“神策军?!”李勣身边的将领失声惊呼,满脸难以置信,“神策军拱卫京畿,非天子亲诏不可轻动!怎会……”
李勣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拳头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发白,这绝不是兵部的援军,更不是冯青烈能调动的力量。
整个大夏,能无声无息调动神策军精骑的,唯有两人,皇帝,以及那位深得帝心、权势熏天的长公主,赵元姝。
她在此刻出现,绝非偶然,她代表的不是增援,是来摘桃子?
还是……来保冯玉麟?
“传令!全军戒备!弓弩上弦,拒马加固!没有本帅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营寨三里之内!苏冲!”
“末将在!”
“潜袭计划,暂停,所有人撤回营内待命,替身也先扣下。”李勣语速极快,目光死死锁定那支越来越近、气势逼人的玄甲精骑,“赵元姝此来,敌友难辨。在她亮明意图之前,我们一动不如一静,冯玉麟的命,或许……暂时更安全了。”
苏冲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李勣的顾虑。
在长公主的威压和数千神策军精骑的虎视眈眈下,任何针对云州的激烈行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甚至成为公主介入的借口。
“末将遵命!”他抱拳,迅速转身去传达命令。
“神……神策军?公主殿下?她……她来做什么?”王兆兴也跌跌撞撞地爬上高台,看到那面金翅神鸟旗,嘴唇哆嗦着,他此刻的心情比被沈今生点名时更加惶恐,冯青烈是权相,赵元姝却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手握重兵,深得帝心,她若插手,局面将彻底脱离他和冯相的掌控。
李勣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冷冷地抛下一句:“监军大人,管好你的人,也管好你的嘴。在殿下面前失仪,谁也保不住你。”
说完,他整了整甲胄,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下高台,准备迎接这位突如其来的、分量极重的“客人”。
——
沉重的马蹄声如同滚雷,最终停在了京营辕门外百步之遥。
烟尘渐散,神策军的军容展露无遗。
清一色的玄黑明光铠,在晨曦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坐下战马膘肥体壮,神骏非凡。
数千精骑肃然列阵,鸦雀无声,唯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扑面而来,竟丝毫不逊于李勣的京营本部。
阵前,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格外神骏,马上端坐一人,并未着甲,而是一身剪裁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暗金云纹的织锦披风,身姿挺拔,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血色的唇,虽未显露真容,但那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雍容气度与无形威压,已昭示了她的身份。
在她身侧,落后半个马位,是一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将领,身披玄甲,气息沉凝,正是这支神策军的统领。
李勣带着苏冲等核心将领,亲自迎出辕门,在阵前站定。
他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沉稳:“臣,镇远侯李勣,参见长公主殿下!不知殿下鸾驾亲临,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马上的赵元姝并未下马,兜帽下传出的声音清越悦耳,清晰地传遍全场:“侯爷免礼。军情如火,本宫奉父皇密旨,巡视北境,防范宵小。行至附近,闻听云州战事胶着,贼酋猖獗,竟敢掳掠宰相公子,实乃我大夏奇耻大辱。特率神策军一部前来,一为震慑北辽,使其不敢妄动;二为襄助侯爷,早日荡平贼寇,救回冯公子。”
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既抬出了皇帝密旨,点明了防范北辽的大义,又表达了襄助之意,将自身置于一个看似超然实则随时可介入的位置。
李勣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敬:“殿下心系国事,不辞劳苦,臣等感佩,只是贼酋沈今生凶悍狡诈,挟持冯公子盘踞孤城,我军正行围困之法,断其粮道,耗其锐气。强攻恐玉石俱焚,危及公子性命。殿下神兵天降,贼寇闻风丧胆,实乃我军之幸!”
他巧妙地将围困策略再次强调,并点明了冯玉麟这个最大的顾虑,既是向公主解释现状,也是隐晦地提醒:现在强攻不合适。
“哦?围困?”赵元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侯爷老成谋国,此法稳妥。只是……”
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探究,“本宫听闻那贼酋沈今生,便是昔日江南道乌镇沈家遗孤?此獠身负血仇,亡命之徒,心性狠戾难测。冯公子落在此等凶徒手中,时日拖得越久,恐……变数越大啊。”
轻轻一句,便点破了沈今生与冯、王之间的血仇,将冯玉麟的险境**裸地摆在了台面上,给李勣施加了更大的压力。
这既是对李勣的试探,也是在敲打一旁脸色煞白的王兆兴。
李勣心头一沉,正要开口。
王兆兴却按捺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殿下!殿下明鉴!贼酋沈今生恨我入骨!下官忧心如焚,恨不能以身代之啊!求殿下做主,速速发兵,救救我家公子吧!”
赵元姝的目光淡淡扫过王兆兴,那目光如有实质,让王兆兴瞬间噤声,浑身发冷。
“王监军爱主心切,本宫理解。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意气用事?侯爷统兵多年,自有方略。本宫此来,是襄助,而非掣肘。”
她轻轻一句,便将王兆兴的哭诉求情定性为意气用事,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再次将压力精准地导向李勣。
她微微抬手,示意身后的冷峻将领:“武统领。”
“末将在!”那冷峻将领沉声应道。
“率本部人马,于京营东北三里外择地扎营,与李侯爷互为犄角,严密监视云州北门及黑云岭方向,严防贼寇流窜或北辽异动。没有本宫和李侯爷的联署命令,不得擅动一兵一卒。”
“末将领命!”武统领抱拳,立刻指挥麾下精骑,无声而迅疾地转向东北,开始构筑新的营盘。
动作之高效,军纪之森严,令李勣麾下的将领都暗自心惊。
赵元姝这才转向李勣,语气缓和了些许:“侯爷,围城辛苦,粮秣可还充足?若有所需,本宫神策军随军尚有些许粮草,可暂解燃眉之急。”
这一手恩威并施玩得炉火纯青。
先是展示武力,再表明立场,最后抛出一点甜头,既给了李勣台阶,也牢牢掌握了主动权。
李勣心中念头急转。
赵元姝的粮草是毒饵,接了,就等于承认自己粮道断绝、军需困难,更欠下人情,以后在赵元姝面前更难挺直腰杆。
他沉声道:“谢殿下厚爱,我军粮秣尚能支撑,且已严令邻近州府火速调运,不敢劳烦殿下。”
“如此便好。”赵元姝似乎并不意外,轻轻颔首,“那本宫就在营中静候侯爷佳音。望侯爷以国事为重,亦以冯公子安危为念,早日破局。若需本宫从中斡旋,或与那沈今生……谈谈,侯爷但请直言。”
最后一句“谈谈”,她说得意味深长。
“臣,谨记殿下教诲!”李勣再次抱拳,心中却是警铃大作,赵元姝的“斡旋”和“谈谈”,恐怕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已将目光,直接投向了云州城内。
投向了那个……
名叫沈今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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