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 107 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大雾散去,东方朝霞似火,照耀着大地。

城内的粥棚依旧排着长龙,稀薄的米汤混着野菜根,勉强吊着数万人的性命。

王管事的嗓子彻底哑了,只能靠眼神和手势维持秩序,山猫带着人巡逻,目光锐利地扫过街巷角落。

然而,表面的平静下,饥饿的利爪正撕扯着紧绷的神经,府库存粮锐减的消息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恐慌在沉默中滋生。

冲突爆发在城东一处相对完好的坊市。

“姓孔的!你们家粮仓里堆得跟小山似的!当我们瞎吗?”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眼窝深陷,指着坊内一座高门大户嘶吼,身后跟着一群同样饿得眼冒绿光的流民和贫户,“城都要破了!你们还藏着掖着,想饿死我们所有人吗?”

孔府大门紧闭,管家带着几个健壮家丁守在门口,色厉内荏:“放肆!我家老爷是正经捐了钱粮的!府里上下几十口人也要活命!谁知道这围城要多久?你们想抢?问问赤焰军的刀答不答应!”

“赤焰军说了,同舟共济!你们这是囤积居奇!”人群中有人高喊,“王管事!周先生!你们管不管?”

王管事闻讯赶来,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急得直跺脚。

山猫带着几个兄弟也挤了进来,手按刀柄,吼道:“吵什么吵!都散了!谁敢闹事,军法处置!”

“军法?老子都快饿死了,还怕军法?”那领头的汉子双目赤红,“要么开仓分粮!要么,咱们今天就撞开这门,自己拿!”

群情激愤,眼看就要失控。

家丁们举起棍棒,山猫等人也抽出了半截刀刃,气氛剑拔弩张。

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都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场中所有的喧嚣。

人群自觉分开一条通路。

沈今生缓步走来。

她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透出些血色,但身形依旧单薄,白发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那张过分清俊的脸庞愈发苍白,也愈发锐利。

她身后跟着萧宁,萧宁的目光担忧地落在她身上,手虚扶着她的后腰。

沈今生走到人群中央,扫过激愤的流民,又掠过孔府门后管家惊惶的脸,最后落在山猫和王管事身上。

“怎么回事?”

王管事艰难地比划着,山猫连忙替他说:“参赞,孔家……孔家可能藏了粮,大伙儿饿急了,要……要抢。”

沈今生微微颔首,转向孔府管家:“孔管家,府中存粮几何?可有余力济民?”

孔管家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毛,额头冒汗:“沈……沈参赞,府里确实还有些存粮,但……但都是老爷的体己,一家老小几十口……”

“几十口?”沈今生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云州城内,数万口。赤焰军守城,靠的是全城之力。若人人只思自保,这城,三日必破。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孔府的粮,能保得住你孔府上下周全吗?”

孔管家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沈今生又看向那群饥民:“抢?抢了孔府,能吃饱几天?抢完了孔府,再去抢李家、张家?内乱一起,官军趁势攻城,城破之日,你们谁能活?赤焰军保城,是保大家的活路,不是让你们自相残杀,自断生路。”

她的话像冰水,浇在众人心头。

激愤的情绪稍稍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恐惧和茫然。

“那……那怎么办?参赞,我们真的快撑不住了!”领头的汉子声音带着哭腔。

沈今生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孔府紧闭的大门,又扫过周围紧张的人群。

“孔管家,”她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开府门。”

孔管家一哆嗦。

“不是让你们交出所有存粮。”沈今生补充道,“清点府内所有存粮,按人头,留下府中上下三月之需。余粮,全部上交府衙统筹。由王管事和周通先生负责登记造册,按人头、按出力,如参与城防、翻地、修补等,统一配给。赤焰军士卒,与百姓同例。”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清晰传遍全场:“自今日起,云州城施行战时统筹,凡藏粮不报、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一经查实,家产充公,主事者以通敌论处。凡积极捐输、协助守城、参与生产自救者,战后论功行赏,优先分配土地、减免赋税,此令,即刻生效。”

这命令一出,众人反应各异。

饥民们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虽然还是要饿肚子,但至少有了盼头,知道赤焰军是真的在想办法。

孔管家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但看着沈今生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山猫等人按在刀柄上的手,终究不敢违抗,颓然挥手:“开……开门……清点粮仓……”

王管事和山猫立刻带人上前,开始执行。

一场可能酿成大祸的冲突,在沈今生冷静的处置下,暂时平息,她以战时铁律取代了混乱的劫掠,将私有的存粮转化为共有的生存资源,维系着城内脆弱的平衡。

人群渐渐散去,秩序重新恢复。

沈今生在萧宁的搀扶下,刚准备离开。

“参……参赞大人……”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缩在角落的年轻妇人,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她怀里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眼神躲闪,声音细若蚊呐。

沈今生停步,看向她。

妇人飞快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从怀里摸出一个用粗布包着的小物件,迅速塞到沈今生手里,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刚才……刚才在孔府后门,一个外乡口音的男人,鬼鬼祟祟塞给孔家小妾的……小妾吓得掉了,被我捡到……那人说……说给您……”

说完,她像是怕极了,抱着孩子匆匆钻入人群,消失不见。

沈今生低头,解开粗布。

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佩,雕工极其精细,显然价值不菲。

玉佩底下,压着一张折叠的、带着淡淡香气的素笺。

萧宁也看到了,心头一紧。

沈今生展开素笺。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清丽飘逸,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仪:

故人相邀,城外十里亭,一晤。

只谈旧事,不论刀兵。

酉时三刻,静候。

玉玲珑为信,见佩如晤。

赵元姝手书

赵元姝。

这个名字,沈今生并不陌生。

沈家未灭之时,她对朝堂之事并非一无所知,长公主赵元姝,天子最宠爱的女儿,一个以美貌与智谋闻名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

赵元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了冯玉麟?竟然亲自到了云州附近,还如此精准地找到了传递消息的渠道?

孔府的小妾……

看来这看似铁板一块的云州城,缝隙远比想象的多,城外是数万大军,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冯青烈爪牙王兆兴,是深不可测的镇远侯李勣,而这位长公主,在此时此地,送来这样一封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邀约。

“她想干什么?”萧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长公主的名号,代表着皇权最顶端的威压。

“只谈旧事,不论刀兵?”沈今生捏着那枚温凉的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精细的纹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赵元姝口中的旧事,绝不会是闲话家常。

是关于沈家?

“夫人,帮我准备一下。酉时,出城。”

“今生!”萧宁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眼中满是惊惧,“太危险了!谁知道是不是陷阱?她可是皇家人!”

“正因为她是长公主,亲自设局杀我,代价太大,也太过露骨。”沈今生反手握住萧宁的手,力道沉稳,传递着一丝安抚,“她既敢点名要这玉玲珑为信物,又约在十里亭这种无险可守的旷野,更像是一种姿态。她想见我,探我的底,或许……也想看看我手中除了冯玉麟,还有什么牌。”

她顿了顿,“而且,我也想看看她。看看这位搅动风云的长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知己知彼,才能在这死局里,撕开一条生路。”

萧宁知道再劝无用。

沈今生决定的事,无人能改。

她只能紧紧回握她的手,将所有的担忧化作无声的支持:“我……我陪你去,让陈将军派精锐跟着。”

沈今生摇摇头,将玉佩收入怀中:“人多反而不便。她既言只谈旧事,不论刀兵,我便信她这一回皇家体面。让阿虎带几个机灵的好手,远远跟着,若有异动,见机行事即可。你留在城里,帮我看着周通和陈拓,稳住局面。”

萧宁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终是妥协:“好,万事小心。”

——

酉时三刻,日头西斜,给肃杀的云州城外旷野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十里亭,孤零零地伫立在官道旁,四周视野开阔,无遮无拦。

亭内石桌上,已摆上了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一壶清茶正氤氲着袅袅白气。

亭外,数十丈开外,肃立着百名玄甲神策精骑,人与马都纹丝不动,唯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散发着无声的威慑。

亭内,只坐着一人。

赵元姝。

她已褪去了劲装披风,换了一身月白云锦宫装常服,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玉簪,通身再无半点珠翠,却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此刻她正提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仪态万方,仿佛置身于盛京的皇家园林,而非这烽火连天的战场边缘。

沈今生的身影出现在官道的尽头,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白发束在脑后,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向十里亭。

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审视,有好奇,有敌意,但她视若无睹,目光只锁定亭中那个绝代风华的身影。

直到踏入亭中,站定。

赵元姝这才缓缓抬起头,瑞凤眼微抬,目光落在沈今生的白发和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和……兴味,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不显得疏离。

“沈参赞,请坐。”她的声音清越悦耳,如同玉磬轻击,“一路辛苦。这云州的粗茶,聊以解乏,还望莫嫌简慢。”

沈今生没有推辞,在赵元姝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殿下金枝玉叶,亲临险地,才是辛苦。”石凳冰凉,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她开口,声音带着久病未愈的沙哑,却异常平稳,“不知殿下召见草民,所谈何旧事?”

“好一个草民。”赵元姝将一杯刚斟好的热茶轻轻推到沈今生面前,她轻笑,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玩味,“能凭百骑焚尽数万大军粮秣,生擒当朝宰相爱子,将镇远侯李勣与冯相两方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让这云州为之色变的人,若还是草民,那我大夏的庙堂衮衮诸公,岂非成了笑话?”

“沈今生,或者,我该叫你……沈家那个本该在江南道乌镇大火中,与阖族三十五口一同化为灰烬的遗孤?”

沈今生放在膝上的右手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掌心,但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波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晃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赵元姝,等待着下文。

对方既然点破,必有后话。

“不必紧张。”赵元姝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洁的石桌面,“本宫若想以此拿你,此刻围住这十里亭的,就不会是这区区百骑,而是三千神策铁蹄了。”

“本宫今日来,并非以长公主的身份来问罪,也非替冯相或李侯爷做说客。只是……以一个对旧事略有耳闻,且对搅动这潭死水之人颇感兴趣的旁观者身份,想与你谈一谈。”

“谈什么?”沈今生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谈沈家如何含冤莫白,如何葬身火海?还是谈冯青烈、王兆兴如何构陷忠良,杀人灭口?这些旧事,殿下想必比草民更清楚。”

“是,也不是。”赵元姝坦然地迎上她眼中的冷意,“沈家冤案,本宫当年虽在深宫,亦有所闻。冯青烈排除异己,手段酷烈,王兆兴甘为鹰犬,心狠手辣,这些,本宫不否认。但……”

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本宫想谈的,是这旧事之后的路。沈今生,你以血海深仇为薪柴,点燃了这燎原的赤焰,将冯玉麟扣在手中,将云州化为棋盘,将李勣大军困于城下,甚至将冯青烈逼得方寸大乱。你做得很好,远超出本宫的预料。但然后呢?”

“你挟冯玉麟,能逼冯青烈自断臂膀,断李勣粮草,却逼不死他,更撼动不了他的根基。李勣虽受掣肘,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困兽犹斗。云州孤城,内忧外患,你能撑多久?十日?半月?粮尽之日,便是城破人亡之时。届时,你的仇,如何报?你和你身后这些追随你的人,又将何去何从?玉石俱焚,拉着冯玉麟陪葬,便是你想要的结局?沈家的污名,就能洗刷了吗?”

赵元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锥,直刺要害,她清晰地描绘出了沈今生目前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的绝境。

沈今生端起面前的茶杯,却没有喝,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

“殿下有何高见?”她反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高见谈不上。”赵元姝身体微微后靠,恢复了几分慵懒的姿态,“只是提供一个可能。一个让你,让你的人,以及冯玉麟,都能活下来,并且……或许能让你更接近旧事真相与公道的可能。”

沈今生抬眼,示意她说下去。

“冯玉麟,是你手中最重的筹码,但也是最大的烫手山芋。冯青烈为了他,可以不惜一切,也可以随时……壮士断腕。与其将他捏在手里,时刻担心他成为引爆云州的导火索,不如……将他交出来。”

沈今生眼神微凝。

“交给谁?”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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