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折戏

虽然整晚辗转难眠,次日豆豆倒是立刻恢复了状态,没能有机会体验“做更过分的事情。”

原因无他,国人总是中庸的,嘴都亲了,拉个小手算什么。

转眼就到了演出的日子,马车在金桂舞台门口停稳。女孩们掀开车帘,霎时便被那门廊上高悬的、一串串玻璃吊灯晃花了眼。

“这琉璃吊灯真好看!老家没见过这么五彩斑斓的。”

“说你土的掉渣你不信,这是最新式的彩色玻璃!才不是老家窑子烧出来的土货。”

“你……”女孩没来得及回嘴,又被脚下的地砖吸引了注意力“这地砖,亮得能照见裤衩子!”她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踩不踏实。

众人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摸摸丝绒帷幔,仰头望那高得令人晕眩的、绘满彩云仙女的穹顶,啧啧称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香气,是昂贵的雪茄、香水与家具打蜡混合的味道,与乡下戏班子里终年不散的汗味、脂粉味和尘灰气截然不同。

豆豆落在最后,静静站着。她仰起头,望向那垂着深紫色丝绒、厚重得仿佛能隔绝尘世一切喧嚣的巨大幕布。乐池里,乐师们正在调试乐器,零星的音符跳跃出来,在这空旷的剧场里显得格外尖锐。

她忍不住跳上舞台,目光缓缓扫过楼下一排排圈椅,扫过二层、三层空荡荡的包厢,想象着夜晚的人声鼎沸。

所有的目光都将注视着她。

豆豆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心脏像是被一张大手猛地攥紧了,强烈的不安中,有人挽住了她的胳膊。

“我们终于抵达这里了。”霜儿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声音太大,梦就醒了。

一阵暖流盈满了豆豆的五脏六腑,她早已不是冰天雪地孤身追寻着一个遥不可及身影的小女孩,除了六年汗水与眼泪锻造的一身功夫,更重要的是,有人陪伴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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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灯嘶嘶响着,将镜前一张张涂满油彩的脸照得惨白又辉煌。豆豆对镜勾眉,笔尖蘸着松烟,双手开弓,丝毫不抖,剑眉英挺中又带着一丝文墨气。

妆上到一半,门童送来一封信,土黄信封,字迹歪斜。“门口有人塞给我的,指明给林云升。”

豆豆给了赏钱拆开,只一眼,血液便“嗡”地冲上头顶。信极短,只说知多年未见,小时候腿上被开水烫如花瓣的伤疤好了吗?

末尾写了个地址:“四马路,荟芳里,晚香玉书寓”。

她猛地站起,妆匣被带翻,胭脂水粉滚了一地,声音颤抖:“我去去就回!”

林班主拦住她:“豆豆!再有半个时辰就开场了!”。

“让她去!”“马文才”抱臂倚在门框上,嘴角噙一丝冷峭,“心都飞了,还唱什么?反正有我,换个戏服便是。”

“马文才”自然是大红,在被豆豆抢走“梁山伯”前,没有一百场也唱过几十场,此刻顶上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豆豆也觉得这主意可行,“马文才”出场晚,没准能捱到她回来。

豆豆胡乱扯下头上的网子,林班主急得直跺脚,一双冰冷的手却按住了她。

“那地方,是长三堂子。”霜儿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青帮的地盘。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豆豆却仍是火急火燎:“那胎记!除了我娘……”

“班子里,见过你换衣服的,不止一个。而且你也不想想”霜儿难得高声压过了她,凤眼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仍气鼓鼓抱臂站在门框的大红身上:“若真是你娘,为何偏偏挑今日这要命的时候?”

“沈知棠!”大红扑上前,若不是被众人拦着,带着风的巴掌就要落在霜儿脸上。

霜儿也丝毫不惧,偏要上前刺激大红,一时间后台闹得人仰马翻。

“霜师姐,红师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那是我娘,纵使她有万般不是,今晚我不得不去!”豆豆起身,佝偻着背,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在冰天雪地里喊娘的小女孩。

夺眶而出的眼泪,将脸上的粉墨冲刷成一个狼狈的表情,似笑又像在哭,她转身离开。

“豆豆!”霜儿抓住她的手,黑漆漆的眸子似乎也有晶莹在闪动,“你就这般……急着抛下我?”

“抛下”二字,精准扎进豆豆心上最旧的那处溃烂。她眼前蓦地闪过多年前的雪天,她抱着母亲的腿,母亲却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扣了下来。

母亲的手变成了另一只手,发高烧的夜晚,那只给她灌姜汤、擦额汗,任她紧紧攥了一夜的手。

走丢的时候,那只生硬地、迟疑地,落在了颤抖的背上,安慰她的手。

记忆中的手被眼前的手替代,豆豆反手死死抓住霜儿的手腕,仿佛溺水人抓住浮木,声音又急又痛:“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我发誓!唱戏,我只跟你唱!唱一辈子!一分一秒也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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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台阵容照旧,戏才唱至“草桥结拜”,戏院经理那边便传来消息,果真是个局。

设局的是戏班里一个仰慕大红的学徒,在戏班里和豆豆一起洗过澡,此次不甘心大红的风头被压,便买通了门童假意传信,却没想到门童被经理吓几句就招了。

豆豆听着,只觉浑身力气被抽空。失落像深井里的寒气,从脚底漫上来。

霜儿在她身后,对着镜子整理裙裾,声音平淡无波:“看清楚了?这世上,盼着你好的,没几个。”她侧过脸,灯光在她完美的侧影上镀了道金边,像从前那般鼓励地捏了捏她的手指放开,“你还有我。”

熟料,呆坐的豆豆却极快地反手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眼中是化不开的情意:“嗯,还有你。”

那一晚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竟唱得格外动人心魄。或许是方才那一场虚惊,将豆豆的情绪磨得无比锋利敏感。她扮的梁山伯,憨直里透着刻骨的温柔,每一个眼神都像轻盈的蝶,钻进人心开出一片花田。霜儿的祝英台,则是冰雪聪明,情意藏在机锋与试探之下,偶尔流露的一丝真意,如云隙透月,珍贵得让人屏息。

金桂舞台的丝绒大幕缓缓合拢,掌声如暴风雨,久久不息。

次日,上海滩的大小报便炸开了锅。“女戏新葩,双璧联辉”、“林云升沈知棠,金桂舞台惊艳亮相。”此后的一个月,更是一票难求。

她们的的确确成角了,演出结束后,还有数不清的记者围上来采访,恨不得把她们的过往扒个干干净净。

“林老板,林云升是您的艺名还是本名?”有记者提问道。

云升是林班主给豆豆起的艺名,寓意步步高升,姓也是随着林班主,她已经记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也不想记。

“都是。”林云升微笑歉首,风度翩翩,却惜字如金。

“沈老板呢?”记者好不容易挤到前面,自然要多提几个问题。

“是艺名。”沈知棠一改台下的冷漠,面对记者的长枪短炮,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这个名字很美,有什么讲究吗?”记者想引导她多说几句。

和戏班的大多数人不同,“沈知棠”这个艺名是霜儿自己取的,林云升还从未想过名字背后的寓意,也好奇地看向沈知棠。

女人却收起了笑容,语气也变得生硬:“这个名字并不美丽,不,应该说每一个字都肮脏得令人想吐。”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迷人的笑容,把记者们都看傻了:“各位记者,这段话请不要登到报纸上,等到合适的机会,我会告诉大家名字背后的故事,现在且容我卖个关子。”

记者们怎会放过机会,正要接着追问,却有一群穿着黑马褂的年轻人粗暴地将记者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一个穿着黑西装、戴礼帽的中年男人坦然自若地顺着道走到最前面,向林云升递上了一张小卡片:“林小姐,久闻大名,不知是否有志向电影业进军呢?我们即将开拍一部武侠电影,女主角英姿飒爽,很适合你,星光影业愿出一万个袁大头作为片酬。”

一万个袁大头,就算是名角,哪家戏院能给这么高的包银?记者们兴奋了,重金挖角,这可是大新闻,手速飞快地记着。

林云升接过中年男人递来的名片,中间赫然一行大字“星光影业总经理张德海。”

之前来上海演出的时候,林云升就和沈知棠去电影院看过这家公司出品的电影,就算说他们是全上海最大规模的电影公司也毫无夸张,但星光影业更出名的,却是与青帮不清不楚的关系。

林云升郑重地收起名片,微微躬身,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多谢张经理抬爱,云升只想守着这方戏台子。”

当着这么多记者的面,青帮再豪横,此刻张德海也只能绅士风度表示:“可惜了。”带着众多小弟优雅退场。身后,记者们却像是炸开了锅如连珠炮般提问:“林老板,你如何看待传统与现代艺术的关系?”

如此宏大的话题,私塾都没念完的林云升哪曾想过,她不过是想和身边人唱一辈子戏,一分一秒也不能少,她求助似的望向那个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却见被挤到角落的沈知棠,正望着那电影公司经理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若有所思。

林云升只得说了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却不料这些话被记者们加工延申,形象俨然变成了“传统文化的捍卫者”,让许多守旧的文人为她叫好,溢美之词几乎要占满上海报纸的娱乐版面,甚至连京城的遗老遗少都听说了,想看看这谢绝电影重金邀约的林云升是个什么人物。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好不容易从记者的包围圈逃出来后,此刻,站在黄浦江畔,夜风吹过,林云升满心只有眼前人。

“霜师姐,我才不要演劳什子电影,我要同你唱一辈子的戏。”豆豆已经比霜儿高出许多了,却仍要趴在她肩头撒娇,几乎像张毯子要将人盖住。

“你呀。”霜儿葱白的手指轻点豆豆额头,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意,却被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打断:

“先生,姐姐这么漂亮,给姐姐买束花吧。”

原来是夜色太暗,林云升身量高,花童将亲昵的二人当作了情侣,此刻看清是两个女子,不免吓了一跳,讪讪地抽出了一份报纸:“两位漂亮姐姐,今天最后一份报纸了,照顾下生意吧。”

“你个淘气鬼,挺会见风使舵。”被当成了男人,林云升也不恼,反而因二人看起来登对心中暗喜,她弹了报童的额头:“好啦,花和报纸我都要,你可以回家了。”

“豆豆,你又乱花钱。”报童走后,沈知棠忍不住数落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没钱了你养我呗。”二人在江边的长椅坐下,林云升圈住沈知棠,像狗狗一样在她肩头蹭来蹭去,沈知棠展开报纸试图转移注意力,脸上的红晕却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得分明。

“好不好吗?”林云升的撒娇没得到回应,抬头沈知棠竟看报纸看得入了神,面色苍白,手指颤抖得握不住一张薄薄的报纸。

“霜师姐,你怎么了?”林云升捡起报纸,瞟了一眼标题,大致意思是上海周边发生军阀混战,胜者将入主上海,配图是两个丑陋的光头穿着军装。

但这些国家大事和她们这群小小的戏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无论谁占领上海,总是要听戏的。

“没什么。”沈知棠夺过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黄浦江,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倦和疏离:

“林云升,我累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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