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升能感受到沈知棠的不对劲,她突然变得对时政极感兴趣,每日都要差小厮去街上买最新的报纸。
素来完美主义的人,却频频出错,心事重重,可是林云升稍一多问几句,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便蒙上一层雾气,反倒像是她在苛责。
放在心尖上的人,怎敢委屈?更何况,林云升自己心里本就有鬼。
来上海前的一个夜晚。
“你在看什么?”沈知棠刚洗完澡,乌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发梢滴水,在乳白色的睡衣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用一块半旧的棉毛巾擦拭着长发,灯光下,能看到细小晶莹的水珠顺着脖颈的弧度滚落,没入微敞的领口。
林云升猛地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怔怔地盯着人家。脸颊“唰”地一下就烫了起来,心跳也失了章法,咚咚咚地擂着鼓。她慌忙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戏本子的边缘,声音都有些发紧:“没、没看什么……就是……那毛巾,是……是我的。”
沈知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起那双被水汽浸润得愈发清亮的凤眼,瞥了她一眼,随即又不在意地继续擦头发,语气平淡无波:“哦,用错了。回头我赔你条新的。”
她那不经意的态度,像一根小小的羽毛,轻轻搔过林云升的心尖,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
“不用!”林云升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点急,带着生怕被划清界限的执拗,“我……我用惯旧的了。”
为了掩饰这莫名的慌乱,她清了清嗓子,拿起一旁的戏本,试图将注意力拉回正事上,声音却比平时低哑了几分:
“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沈知棠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那毛巾绞着发尾的水,一边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唱腔里带着几分松弛:“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女人抬眸,灯光在她含着水汽的睫毛上跳跃,嘴角勾起,笑容中罕见地带上了几分少女的狡黠得意。她微微歪着头,接着唱道,字正腔圆,带着点儿敲打意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后来,每当登台表演时唱到这一句,林云升便会脑子轰轰地响,面颊映出油彩也遮不住的热度。
“山伯从此不敢见观音。”
戏评人将林云升的这段表演称之为“丝丝入扣,少年情窦初开跃然台上”,却不知林云升演的是她自己。
那夜,林云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房的,只记得当她终于独处时,竟鬼使神差地,将那块还残留着湿气的毛巾举起,整个脑袋埋入,深深一嗅。
似有梅香来。
一阵凛冽的寒风将半掩的门吹开,林云升恍若大梦初醒,几乎是连滚带爬将那块旧毛巾仔细叠好,塞进衣箱最底层,仿佛要藏起自己最龌龊的秘密。
林云升知沈知棠待她与常人不同,霜师姐只会对她笑,对她嗔,在她面前卸下冷漠的面具,可林云升要的不止是这些。
这一年,是“小歌班”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上海各大戏院的邀约不断,演出场场满座。
戏台上,娇嫩的小绿芽已在江南的春雨中,无声无息中疯长成一片湿漉漉、绿得发黑的浓郁,可对于林云升来说,曾经全身心投入的演出,变成了一种折磨。
戏台上,沈知棠是为她“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杜丽娘,是为她虔诚焚三支香的敫桂英,是与她化蝶比翼双飞的祝英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水袖轻扬,眼波流转的沈知棠执着林云升的手在牡丹亭畔,指尖的温度,真切得灼人。
转瞬又成了满腔幽怨的敫桂英,素衣白裙,倚在林云升怀中,泣诉“王郎啊,你负了我”,泪珠滚落,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带着彻骨的冰凉。
最后是男装的祝英台,在十八相送的路上,一次次暗示,眉眼含情,借着看鸳鸯、看鹅,那柔软的身躯几乎要偎进林云升怀里,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冷冽的梅香……
“霜儿……”林云升喃喃着伸手,想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温热。
指尖却骤然落空。
林云升猛地睁开眼,窗外还是沉沉的夜色,房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秋老虎肆虐,冷汗涔涔,亵衣黏腻地贴在背上。无边的暗夜传来一道哀怨而悠远的锣声,伴随着打更人没有声调起伏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巨大的落差,像一脚踏空,从云端直坠冰窟。心口那里,空落落的,又堵得发慌。
林云升快要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了。
“力道不够,软绵绵的,豆豆,你早饭没吃饱吗?”二人排练,林云升接连旋转后失了重心,沈知棠微微蹙眉,还是扶住林云升的腰,却待她站稳后,飞快地移开了手。
礼貌而又疏离,像是怕沾染上什么。
她待她与常人不同,但也没那么不同。
沈知棠像罩在玻璃里的人,看得见,摸不着,无论是谁,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林云升心头升起一簇无名火,将积压了整夜的失落、忐忑、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瞬间爆发出来:
“我自是比不得霜师姐功夫深!”林云升猛地甩开水袖,声音又冲又硬,带着刺,“在你眼里,我怕是根本不配与你搭戏!”
沈知棠愣住了,抬起眼,有些愕然地看着她,更显得林云升此刻的恼怒毫无来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气氛瞬间僵住。
话一出口,林云升就后悔了。她看着沈知棠微微抿起的唇和垂下的眼帘,心像被针扎了一般疼。
明知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被那荒唐的梦境搅乱了心神,将莫名的情绪发泄到了对方身上,可林云升张了张嘴,道歉的话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二人间的气氛都降到了冰点,除了必要的戏文对词,再无多余交流。
傍晚,林云升独自坐在后台,对着镜子发呆,心里满是懊悔和沮丧。她拿起那把常用的木梳,却发现断齿的黄杨木梳变得焕然一新。
打扫房间的小厮随口道:“林老板,这是早上沈老板出去时,特意在东街梳篦铺挑的,和您旧的那把一模一样。”
林云升的心,猛地一跳。她拿起那把新梳子,木质温润,纹路清晰。那些梦与现实的落差,那些忐忑不安,那些因求之不得而生出的怨怼,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把小小的木梳抚平了。
她紧紧攥着梳子,木质的花纹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痛感,却也让林云升无比清醒。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从打杂到主演,这不正是她林云升最擅长的事情吗?
年前的封箱演出,是个雪天。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横竖她二人也无家可归,要不要邀请沈知棠在上海过年呢?上台前,林云升想。
乡下很冷,沈知棠又那么怕冷,一定会同意的吧。林云升琢磨得笑了起来,旁边沈知棠投来不赞同的目光,用眼神提醒她,不要因为表情太夸张破坏了妆容。
霜儿一直都在关注着我呢。林云升心中一阵甜蜜,等会儿肯定会成功的吧,她想,登台前将礼盒压在了桌下。
最后一场演出,依然在金桂舞台,唱的也是二人最擅长的《梁祝》。
林云升的戏份先结束,她在幕布后注视着舞台中央的沈知棠唱道:
“要是我有不测长和短,就在那胡桥镇上立坟碑
“立坟碑呀啊立坟碑,梁兄你红黑二字刻两块
红的刻上祝英台,黑的刻上梁山伯
生前夫妻不能配,死要与你同坟台。”
明明是“祝英台”的词,唱的却都是林云升的心里话。
生不能同衾,死则同穴。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丝绒大幕在雷鸣般的喝彩中缓缓闭合,林云升仍沉浸在蚀骨焚心的情愫中,不可自拔。
顾不得脱下满是热汗的戏服,林云升只想带她的“祝英台”逃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沈知棠。
喧闹的后台,每个人都在向林云升庆贺大获成功的最后一场演出,可是她就是找不到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林云升。”她回头,沈知棠不知什么时候独自走到了僻静的露台。
难道她想的和我一样?可是礼盒没拿,管不了这么多了。林云升一阵脑热,正想将七年的爱意吐露个明明白白,沈知棠却用葱白的指尖抵住她的唇。
“林云升。”她再次唤她,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如同一桶冷水,浇灭了她的满腔爱火。
“张经理的合同,我签了。”
林云升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去,笑容僵在嘴角,仿佛没听懂:“……张经理是谁?”
“星光影业,张德海。”沈知棠抬起眼,平静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我要去演电影了,明天就走。”
林云升耳畔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我们……我们不是说好了……”她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要唱一辈子戏的么?就在……这里,我发过誓的!”
沈知棠微微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望向露台外上海滩沉沉的夜色。霓虹灯像流淌的胭脂河,汽车喇叭声尖锐刺耳。
这里是永不沉睡的上海。
“戏子的话哪能当真呢?”沈知棠笑了起来,刻薄得都不像她了。
“我们是戏子,戏子在第一折戏生,第二折死,第三折子又死而复生,舞台上的耳鬓厮磨山盟海誓,谁会当真呢?”林云升想起来上海前沈知棠的那番话。
沈知棠从来就是那个沈知棠,林云升却从未真切认识过她。
“可是……”林云升想追问,问昏迷时握住的那只手,问孤独时温暖的拥抱,问那句十指相扣的“你还有我。”
可是她问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只会听到更令人心碎的答案。
沈知棠却不愿给林云升一丝一毫幻想的空间,偏要将绝情二字掰碎了揉烂了喂给她。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你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林云升,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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