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家里多了不少新物件。
原本充满“迟雾”存在的那些照片,以及各种同属于他的物件都被清空,一眼望去,灯光璀璨的宅子里反倒显得突兀的陌生。而重新置办的那些东西,大多也都是按着过去摆件一比一复刻的,同品牌的新款钢琴,刚拆封的玩具,甚至还在茶桌上添了个色彩璀璨的瓷盘,盘里放满了各种糖果。
可这些,都不是迟雾需要的。
他们连迟雾到底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同一屋檐下的五年,迟雾对他们来说却还是个陌生的、需要竭尽全力去磨合的局外人。
迟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迟雾的神情,但看见的没有触动,只有冷漠,迟雾对眼前所见还是不满意,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局促。
她尝试去问:“乖宝,还要添什么吗。”
迟雾收回视线,摇摇头,说:“足够了。”
这就像是从出生起就被人挖下去一块骨头,他就这样带着残缺的身体走过多年,曾经挖掉他骨头那人却突然开始忏悔、弥补,可她找不到最初那块骨头,只能努力拼凑出块像模像样的假骨再塞进他身体里,可他的皮肉早就瘪下去块,再塞回去也只会让他身体产生强烈的排斥反应,会很痛。
迟雾不需要这块骨头,他很确定。
他看着迟母,声音平稳地问:“我可以上楼了吗。”
“可以!”迟母忙不迭地应下,甚至还主动在前头开路,直到卧室门被推开,完全陌生的布景闯进视野里,迟雾才知道她是要做什么。
或许这是迟母最用心的地方了。
房间被她刻意布置成安丁园里房间的模样,甚至配色也是深棕主调,她好像在尝试用这种方法增加些迟雾的归属感、安全感。
但安丁园里的房间对于迟雾来说从来不是让人安心的襁褓,只是被抛弃之后寄居的另一处苦难地,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熟悉感反倒时时刻刻提醒着迟雾——他不过是个后来者,从始至终都没什么是属于他的。
迟母拿起床头的相框,扯着笑,抬起来给迟雾看,“你看,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背景是医院的保温箱,里头躺着个熟睡的婴儿。婴儿的脖子上还佩戴着条红绳串连的护身符,护身符上用金线缝着“迟雾”两个字。
照片或许被藏在某处落灰已久,哪怕已经擦拭干净,相纸的边缘处仍有些不起眼的灰絮藏在纹路里,像是早已和那张老照片融为一体。
迟母试图从迟雾脸上捕捉出情绪波动,但什么都没有,迟雾只是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就转移视线,重新看向她,仿佛他只是一个努力陪她走完这出滑稽戏码的配角。
迟母原本打了好长一通腹稿,准备说些迟雾刚出生时候的事儿,但看着那张脸,好像一切准备都是徒劳,她脸上的笑一寸寸地下落,最后成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在演一出独角戏。
迟母僵硬地转移着视线,盯着手里的相片,半晌,她像是发现什么般,重新开口补救道:“这张照片确实是你的,当时你们俩出生的时候起的是同一个名字,都叫迟雾,因为……..”
她稍加停顿,想把话说完,但一字一句卡在喉咙里,看着照片里的那个婴儿,仿佛一切都在将她拉回迟雾刚出生那年。
迟家数十年前也有过双生子,但也是那一代,迟家生意场上可以称得上是一塌糊涂,甚至几度濒临破产,还牵连其中一位入狱,而另一位,则在一年后吞毒自杀,也是自他死后,迟家仿佛重新被上天眷顾,过往灰败皆快速起死回生。
之后,迟家愈发信奉佛神,连同将双生子也视为不祥的征兆。
当初迟母查出双胞胎时,形势完全是一边倒,所有人都劝诫她,打掉,要打掉。
可迟母早些年还伤到了根骨,身体不易受孕,婚后十年无出,还要乖顺地听着所有人的劝诫,去领养个孩子,视若己出,好生培养。
劝诫、劝诫、劝诫。
就仿佛她是被困在笼子里的猴子,连怎么做人都要按照他人想法来,否则就别想走出逼仄的铁笼,别想安生过日子。
她几乎要被逼成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以死相逼才保住了肚子里的那两个孩子,但临近生产,老爷子突如其来地心脏病复发,情况愈发严重,怎得都不见好转,那段时间迟父完全成了连轴转的陀螺。
她见不到爱人,而每个靠近她的人都用那种责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就是那个千古罪人。
最后,两个孩子只能留一个。
留下来的那个看起来更活泼,哭嚎的时候声音震得人耳朵都疼,而送走的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
他的身体不好。
所以,更容易死掉。
她没法为他立坟,能做的只有好好去爱她身边的那个迟雾。
尽量付出双倍的爱。
所以,取了相同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让她自欺欺人,从始至终,她一个都没抛弃过。
可最后,先死掉的反倒是她身边那个孩子。
安丁园的迟雾却还活着。
自此,双方身份对调。
迟雾一直活着,他一直在。
迟母情不自禁地用指腹摩挲着照片,但话到底没能说完。
全说出来,将所有都解释清楚,只会让人觉得这很可笑,荒唐的迷信,荒唐的抉择,荒唐的走向。
但不用她将话说完,迟雾也不需要知道的那么清楚,无论原因如何,他只需要知道他是被抛弃的那个就足够了,其他的其实没什么所谓。
毕竟事实无法更改,再多怨恨都于事无补。
迟雾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很累。
尤其是看见迟母眼角的湿润。
他还很迷茫。
好像一切都是他做错了一样。
迟雾往后退了退,退出卧室灯光的笼罩,想站到走廊里,尽量离那张象征过去的照片远一点儿,最好一并逃离迟母的眼泪。
但他退着退着,就靠到了围栏上,他扭头看了眼距离楼下地板的高度。
要是有人从这儿跳下去应该也不会死,很矮。
不过会先砸到茶桌上,砸出一片细碎的玻璃,如果玻璃顺势插进身体里,可能就会死掉了。
“迟雾。”
迟雾听见耳边有人叫自己,他将脑袋扭回来,看过去。
对,于南还在他身边。
方才于南一直站在不远处,没靠过来,算是给迟母留了分体面,没掺合进这出戏里,但眼看着迟雾的情绪不对。
于南重新牵住迟雾的手,低声问:“困了吗。”
迟雾点了点头,说:“有点儿。”
于南把他搂进怀里,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声音放得很轻,“马上就好。”
迟雾依靠着他,身体像是陷入了温热的棉花里去,软绵绵的用不上力,只想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不要醒来。
迟母看着迟雾的姿态,此刻一比对,更显他面对她时有多抗拒。
迟母倏地颓唐地坐到床边上,脊背瞬间就弯了下去。
她好像又选错了。
或许不做这些无用功,稍微耐心等待一段时间,让李医生再次治疗迟雾,过去的日子就能接着过下去了。
“迟夫人。”于南稍微提高了些声音。
迟母觉得他的声音无比刺耳,连抬起脸时都没什么好表情。
显然于南不在乎她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只是淡淡地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迟母想直截了当地拒绝,但于南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往下说:“我想问,您知道安丁园里,院长给迟雾点的熏香是什么吗。”
如果安丁园真是这些富人一手推建起来的,那么迟雾作为那儿最早一批孩子,将他送进去的迟家人肯定也对安丁园的情况了解更深。
安丁园里的一切都没那么简单。
而那只对迟雾使用的香薰,和迟雾闻到香薰后迟钝的反应,都在诉说着不对劲。再结合着迟母方才的话。
共用一个名字。
通常被贴上同样标签的物品,要么是从中挑选出最优品,之后将其他的劣质品进行集中销毁;要么就是将他们统一摆在货架栏的同一块区域进行大批量售卖。
同等物品的产出只有这两个目的。
显然迟母只选择“购买”其中一个。
那另一个,只可能是被销毁。
安丁园该如何销毁迟雾?
他的名字没有被更改,而是接着用迟雾的身份存活,说明这个身份他用不长久。
他很快就会死。
安丁园很“安全”,没有外在威胁,那么只可能是内部主动输出的那部分。
这时候特殊就成了危险品。
熏香或许有毒。
慢性毒。
于南从安丁园离开的时候从院长那儿偷走了一部分熏香,但送到特定地点调查时,显示出来的结果却是普通的安神香。
如果是安神香,迟雾为什么说小时候闻到熏香时身体会痛。
于南已经猜到七八分,他现在只需要迟母的回答。
但迟母却怔了下,蹙眉问:“什么熏香?”
她不知情。
于南语速很慢地说:“在安丁园时,只有迟雾需要定期闻着熏香午睡,那种熏香让他的身体很痛,甚至有时候会吐血,夜晚也经常睡不踏实,耳鸣、出现幻觉更是常事,我觉得那熏香是对身体有害的东西。”
他面不改色地夸大其词。
听此,迟母的脸瞬间白了,想起这几年医生对迟雾进行身体检查时提到过的,他身体状况很不稳定。
她又想到当初那些人态度决绝地让她将迟雾掐死,最后却只把迟雾送去了孤儿院,且半丝异议都没有,还有当年绑架案后她提出要去安丁园领回迟雾,迟父的第一反应却是这孩子可能都已经死了。
他甚至连安丁园的情况如何都不知晓,说明他这些年根本就未曾了解过那儿,也未曾打听过迟雾的情况。
但他怎么就那么笃定地摆出可能,认为可能迟雾已经死了,而不是被领养走了呢。
迟母觉得一片天旋地转。
她好像,一直都在一通谎言里活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第 7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