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安然无恙地出了杂物间,只留迟延宁站在原地沉默地吸完那根烟。
迟延宁灭了烟后,拨打了一通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像是早有预料、一直在等着这通电话。
“迟总。”李医生说话时还伴着呼啸的风声,或许她正在出逃的路上。
迟延宁听着她的声音,很平淡地“嗯”了一声,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说:“在哪藏的录音笔?”
李医生早就猜想过他会问的问题、会说的话,但实在没想到会问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藏在哪儿很重要吗。
反正她已经留存下来记录了。
李医生还是回答了:“胳膊。”
她有只胳膊曾经断过,里面一直留着钢钉,后遗症也很严重,每逢阴雨天时总是会上涌钻心的疼,但她一直伪装的很好、很知道如何忍耐疼痛,甚至连迟母都没发现她胳膊有问题。
而每次治疗前,搜查身上,检测仪总是会绕过她那只胳膊。
她就在那儿,在皮肉底下挖了层薄薄的的伤口,在里面藏着小巧的录音笔,每次治疗前期,她也总是戴着厚重的加棉袖套,说是为了御寒,但随着问题深入,迟延宁的注意力被分散,她就会将袖套摘下去。
很好用的办法。
有点儿疼就是了。
迟延宁并未露出错愕的表情,只淡淡地点评了句:“下次会注意的。”
李医生也平静地回:“那我也注意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迟延宁突然笑了,不知是不是在笑她这句话,他彻底解开了衬衫上端的几颗扣子,仿佛借着这个机会努力抓着喘息的机会,他坐到了于南方才坐着的那张旧椅子上,手肘压着扶手,却没大用力,只是虚虚地压着,他也侧头看着窗户上不断扩大的光晕。
冬季的晨光来得很迟。
这应该还是月光。
迟延宁盯着那处,说:“放在你那儿的那些药粉呢?”
“我带走了。”李医生虚伪地笑着,说:“总要留些东西保身,万一有坏人,下药能省很多麻烦。”
“可惜了。”迟延宁这样说着,脸上却不见半分惋惜。
“迟雾吃的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多给他服用这些东西了。”李医生的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抖,却仍在客观地分析着:“他上次治疗情况很不好,尤其是意识到骗局之后,整个身体都处于抗拒的潜意识里,这反倒加速了药物对身体的侵蚀。”
迟延宁说:“是啊,快死了。”
李医生没空他那些虚伪的感叹,直截了当地说:“你答应过我的,会让他去死,但他还活着,还被你送到监狱里苟活,你骗了我,所以我们的合作也就此一拍两散。”
她指那个监狱里的老男人。
迟延宁无可无不可地说:“知道了。”
这句几乎等同于话题的结束语。
李医生说:“我挂了。”
迟延宁却在此时开口问:“你要去杀了他吗。”
李医生看了眼手边牵着的女生,那女生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她,冲她笑了下,无声地叫着:“姐。”
李医生摸了摸她的脑袋,才对着手机那头说:“算了,现在没那胆子了,他如果够老实,就别再来,你要是放他来找我也行,我还没养过狗。”
迟延宁没应这句,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就那样坐着,直到天蒙蒙亮,他才重新抬起胳膊,掀起了椅子上盖着的那块布,露出有些氧化的座椅扶手。
扶手上的彩漆掉了层,格外斑驳,有些丑。
迟延宁的手指在上头摸了摸,在扶手和椅背粘合的位置摸到了几道凹痕。
迟延宁还记得,这把椅子是十年前放进来的。
而那几道凹痕,是“迟雾”刻上去的。
刻的不大好看,所以这把椅子才成了练手的淘汰品。
而刻着的字是——
哥。
迟延宁的手指停留在那处。
良久,他才重新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系好身上的西装,重新打好领带,再将那块布盖了回去。
出门前,他看了眼地上的檀木箱。
于南找不到什么研究这种熏香的朋友,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迟延宁重新将门关好,一出去,就有早等在外面的司机替他开门,坐上车,暖风徐徐吹着,他的视线定格在窗外的街道。
这场雪,早就该停了。
之后两天,迟延宁都在公司住下,没再回家,直到第三天夜里,来了消息,家里着火了。
他赶去医院的时候,迟母正在医院走廊里坐着。
她什么也没干,只是盯着墙壁发呆。
直到迟延宁走近,她才木讷地转眸看向他,语句不连贯地说:“……..迟雾……昨晚和于南一起离开了……..他连要去哪都没告诉我……..”
她身上沾染着浓烈的香味,是独属于熏香的味道。
迟延宁猜对了。
于南走前,将那些熏香给点燃了。
小部分熏香被于南带走了。
至于他为什么要带走,没人猜得到原因。
而大部分熏香都被放在了迟父的书房里,藏在了这个一切事件的始作俑者的身边。
但迟母发现得及时,迟父只是陷入了短暂昏迷。
可迟母没报警,也没找医生,她只是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最后,她到底还是心软了,将窗户全部打开,走了走烟。
几个小时后迟父就醒了。
他醒来后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迟母。
迟母就那样动作很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低声说:“迟雾走了,两个都走了。”
迟父看着她,吸入过量烟雾后根本说不出来话,只能这样听着她的喃喃自语。
“刚嫁给你那几年,所有人都说我生不了孩子,我们早晚要分开的,你就安慰我说不会的,说你永远只爱我一个,我背着所有人偷偷哭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安慰我,说我还有你呢,后来我好不容易怀了孩子。”
“我麻药过敏,生他们的时候真的很疼,但出来之后看见你在外面擦眼泪,我又觉得一切值得。”
“我不止有你,还有他们了。”
“但后来,送走了一个,其实也没关系,送去孤儿院也没什么,毕竟总归不会亏待孩子就是了,我也不想让你左右为难,背负那些莫须有的、不孝的罪名,我只要一个也不贪心吧。”
“但现在一个都没了。”
迟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直到滚烫的眼泪砸到脸颊上,再顺着侧脸滑下去,没了踪影。
迟母说:“非要只留延宁一个吗。”
迟父动作缓慢地抬起手,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别哭了。”
迟母的泪擦不完一样,不停往他掌心落,润湿他的掌纹。
迟父又开始说:“你还有我。”
此刻,连迟母自己都分辨不清,她对这人到底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
他给予她爱,却又固执己见地暗地里将一切扶上他认为对的那条路,无论她如何倾诉,这些都无法被更改。
迟母又问:“你当时,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妥协。”
知道她会为了他舍弃一个孩子,所以早早就准备好了那些如同慢性毒药般的熏香,甚至一手扶起一个空壳子的孤儿院。
迟父直接应下:“是。”
迟母彻底忍受不住,用额头抵着他的掌心,哽咽着说:“你连我也要算计,连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要算计。”
当天夜里,一场火烧起,那些未烧完的熏香也彻底燃尽,烟雾笼罩着阴云,也罩住那座宅子。
迟母被迟父护在怀里,周边看见火情的人及时拨打了救助电话,她并无大碍,而迟父却重度烧伤,心脏骤停。
迟母抓着迟延宁的袖角,说:“延宁,我现在觉得全身上下都好疼。”
迟延宁叫来医护人员,一边应着她:“是熏香的副作用。”
迟母被医护人员扶起,她却怎么也不肯走,只是抓着迟延宁,又说:“延宁,迟雾他很可怜,你想想办法,找到能治疗这些东西的药吧,你有办法的吧?你都能给迟雾的药里掺东西,你肯定有办法的对吧?”
迟延宁抽回衣袖,冲医护人员微微颔首。
迟母彻底被扶走进行更彻底的检查。
方才她一直抗拒着不接受治疗,表面看着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状态已经很差,神智也不大清醒。
最后。
迟延宁处理完医院的事情,就直接回了公司,只留下几个人跟着负责迟父迟母的治疗进度。
而他手下的人也送来了份资料。
于南和迟雾坐上了一趟老式火车。
终点站是西藏。
六十三个小时的车程,途经两次换乘。
现在,他们才刚刚到北京。
资料里还夹带几张照片。
是在火车上拍的,角度很隐蔽。
这俩人在火车的衔接区依偎着,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
于南的手里还拿着个保温杯。
而迟雾身子半歪着,靠着他的肩膀,看那样子,明明已经达到身体极限,还硬撑着将眼睛睁得特别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迟延宁看着照片里迟雾那张脸。
病入膏肓的人,好像都长一个样。
苍白得不成样子,彻底萎蔫。
和医院里那两个人一样。
而迟雾这支枯萎的花下,还撑着根坚硬的骨头,延缓着他的衰败。
这是一种很可悲的挽留。
明明舍不得,却还故作大度地选择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虚伪。
迟延宁放下照片。
公司的最高层几乎能俯视整个哈市,给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迟延宁拨打了通电话。
“您好,我要报警。”
“我怀疑我弟弟意欲谋杀父母,他叫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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