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藏下车,一出火车站,就能看见外头叠峦的雪山压在云下,这时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景色。
于南牵着迟雾,站在道边,和匆匆而过的旅人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也顺着迟雾的视线看着那片雪山。
迟雾说:“好漂亮。”
“嗯,很漂亮。”于南应了一声,又扭头看着他,问:“喘得过来气吗。”
迟雾摇摇头。
在火车上时,随着海拔的提高,就不断有旅客出现高反症状,甚至有两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学生,在深夜时就出现了严重的高烧,进气少,出去也少,最终被乘务采取紧急措施,下了车。
但这一路,他们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顶多就是有些觉得闷,外加迟雾夜晚睡觉时出现了严重的耳鸣。
但他没和于南说,挺了半个小时,耳鸣就渐渐消失了。
可他明显发现,于南一直没怎么睡。
他俩住在彼此的对床,是下铺。
有时迟雾被轨道震动声吵醒时,就会发现对面的人侧躺着,面对着自己。
虽然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光,他看见于南闭着眼睛,但他还是能肯定于南是醒着的。
于南熟睡时没那么多动作,不会蜷缩着身子,只会安安静静地平躺着。
他像是不敢真的睡过去。
迟雾掏出手机,说:“我俩合张影吧。”
说着,他的视线略过人群中一道道身影,试图寻找个能稍微停下脚步的人,替他俩拍一张照片。
但还没等他真正实施,远处便有人朝他招了招手,扬起些声音说:“这里不许拍照。”
迟雾愣了下,才点点头,说:“好的,不好意思。”他作势要收起手机,却被于南拦住。
于南抽出他攥着的手机,说:“拍不了照,录个音吧,录一下这儿的风声,这是我们新生活正式开始的第一天。”
可风声在哪儿不都一样。
迟雾只是笑了下,“好。”
于南找到录音软件,点开后,开始了一段新音频的录制。
迟雾盯着屏幕,看着声波的上下浮动,保持着沉默,怕把自己的声音录进去,但于南却突然叫了他一声:“迟雾。”
迟雾迟钝地看向他,就听见他接着说:“现在,我们在拉萨,今天是我们到这儿的第一天,一出火车站就看见了雪山,迟雾觉得雪山很漂亮,我也这么觉得。”
音频录制着。
于南的语调平稳,如同叙述式日记,他说完一段话后,就停顿在那儿。
迟雾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弯着眼睛,自动续上:“这儿的风有点儿大,但是站在火车站前吹着风,感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停顿一秒,他发觉好像还没提到过于南的名字,便又补充了句:“此刻,于南站在我身边,我们在牵着手。”
当天他们哪也没去,好好睡了一觉。
但之后的每天都延续着这个录音的习惯。
前两天他们在拉萨市里简单逛了逛。
他们住的地方是家民宿,里面没有老板,几乎是半自助式服务,或许因为这时候是旅游淡季,没什么人,只有两个房间住了客,其中一个就是他们的房间,另一个则是位中年大叔。
他们只在走廊碰见过一次。
这就像是彻底逃跑了喧嚣的世界,躲进了无人打扰的角落里。
而这两天的录音,都是在傍晚睡前录制。
“今天去了大昭寺,还去吃了酸汤牛肉,阳光很好,很暖和,很幸福,现在于南在我旁边看着我,脖子上还戴着今天买的纪念品项链,就是有点儿掉色,于南你的脖子上好蓝啊。”
“今天去民宿旁边的小吃街溜达了一下,白天一直赖在床上,有点儿困,起不来床,迟雾和于南都特别能睡。”
第三天,他们包了辆车。
前往羊卓雍措。
这儿好像没有阴雨天一样,同样是这般晴朗明媚。
而阳光洒在羊湖蓝水之上,成群鸥鸟随风而起。
在湖边,迟雾和于南拍了第一张合照。
他们面对着镜头,逆着光,笑得灿烂。
但前往今晚入住的酒店的路途如此漫长颠簸,迟雾一路是睡着度过的。
于南就抱着他,让他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则看着前方的道路,看着远处天边的白云。
司机注意到迟雾的超长时间睡眠,在半路休息时,站在车旁抽烟,隔着道玻璃观察着这两位乘客。
一个像怎么也睡不够。
一个像怎么也不觉得累。
上车后,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于南一眼,低着声音说:“还要两小时车程,你可以先休息一下,我很专业的,不用怕。”
司机是本地人,说话时咬字方式很奇特,语调也温吞着。
于南冲他摇摇头,说:“我还不困。”
司机启了火,重新出发,但或许是为了接下来几天考虑,他开始尝试着套近乎,找些话题来聊,“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哈市。”
“有点远哦。”司机又问:“来几天啦。”
“今天是第四天。”于南回。
“待了蛮久哦,都去哪里玩了?”
“就在市区简单溜达了一下。”于南注意着迟雾,低着声音回。
司机憨厚地笑了笑,“市区里的景色很少,要远走一些,才能看到那些网上比较火的景点。”
于南“嗯”了一声。
司机看出他没什么兴致,话题就停在这儿。
迟雾这一觉睡得很沉,身体偶尔还轻微地抖一下,这时候,于南就动作很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睡得更安稳些,驱赶走那些不好的。
良久,于南才停了手上安抚的动作,盯着迟雾半晌,在他额头上亲了下。
他小声地说:“好梦。”
于南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出视频录制页面,摁下录制开始键,将手机举得远远得,将自己和迟雾彻底框在画面里。
他就这么举着手机录制了整整一分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的视频。
收起手机后,于南抱迟雾抱得更紧了,身子也下调了些,让两个人的脑袋紧挨着,互相依偎。
直到抵达酒店,迟雾都没醒过来。
司机替他们打开车门,于南先下了车,让司机暂且替他扶着迟雾,进去先将入住办好,再出来将迟雾背上,一步步很慢地进了酒店电梯。
司机有些放心不下,在一旁跟着,帮忙拿着于南的背包,他看着睡得很死的迟雾,还开玩笑地说了句:“小时候我弟弟睡觉也这样子,有时候一觉能睡三天三夜,当时我父亲还以为他吃错什么东西中毒了,特害怕地给他送医院去,生怕他死了。”
但显然,他这个笑话没能将于南逗笑,恰恰相反,他还觉得这人的表情有些不大好看,像忍着什么一样。
司机反思了下,他哪个措辞又用错了吗,好像没有啊,这几年他的普通话已经特别不错了!
狭小的电梯间里,司机有些不知所措。
从铁质电梯门上看见司机那张有些慌乱的脸,于南才解释了句:“他只是因为生病了,所以才睡得久一点儿。”
司机瞬间明了,又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实在有些不应景。
但他没应对过这种场面,一时只得略显尴尬地往一旁缩了缩,才讷讷地说:“没关系的,病很快就会好的,他会受到庇佑的。”
电梯门开了。
于南回了句谢谢,便往外走。
司机跟在后头,一时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看着趴伏在于南背上的那个少年。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少年原本藏在厚衣裳里的胳膊有多细。
迟雾的衣袖被蹭得有些向上卷,露出骨头凸出的手腕,皮紧紧地贴着骨头,甚至还要向下凹。
这时的西藏不是很冷,至少和哈市来比对,算得上是温暖,但风刮在身上也不好受,于南还是给迟雾新买了几件厚衣裳,都套上了,还给他戴了个棉帽。
真不怪司机没发现这是个病人。
迟雾全身上下被包裹得太严实,哪怕后来把帽子摘下来了,脑袋也一直埋在于南怀里,他能看见的很少,甚至连人家的脸都没怎么看全。
于南倏地停住脚步,司机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撞上,忙来了个急刹,堪堪停住。
于南转身看着他,说:“能帮忙开个门吗,房卡在包侧面的口袋里。”
“哦,好。”司机摸出房卡,动作利落地开了门,顺便将卡插进门内侧墙壁的卡槽里,又贴心地问了句:“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没有了。”于南进门,动作缓慢地将迟雾放到床上,才重新出了房间,在走廊里和司机交谈,“明天可能要晚一点儿出发。”
“没事的。”司机连忙摆手:“时间是全由你们来定的,大部分包车的客人图的也是这个嘛,时间自由。”
于南点点头,说:“麻烦了。”
话落,于南就要转身回到房间里,但司机踟蹰着,还是选择开口说:“如果生病了的话,行程就尽量放慢一些,实在不行就休息一天玩一天,玩的时候只去一个景点,我这不是为了拖时间来多赚钱哈,只是你们是从低海拔地方来的嘛,可能不适应这个环境,身体负担更重。”
这层关系于南不是没想过,甚至也问过迟雾。
他尝试着和迟雾商量。
但迟雾不愿意那么拖沓,不愿意这么让于南跟着自己消耗时间。
他只想尽可能的,多看些景色,这样也不至于录音时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来到这儿也是他提的。
他怎么能再拖着于南陪他一起蹉跎了呢。
迟雾只说,他没关系,不要考虑他。
至于剩下那半句“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没资格这么耗着”都被他自觉咽下。
于南顺着门缝看着里头躺着的迟雾,沉默良久,就在司机以为他不打算回复这句话时,他开口说:“你说,这儿离天那么近,许愿的话,神能听见吗。”
司机愣了愣,当即笑着说:“当然能。”
他走后。
于南替迟雾换好衣物,又替他擦了脸,才用被子将他牢牢盖住,将空调温度也一并调节好。
之后,于南就坐在床边,数着迟雾的呼吸。
变得更慢、更轻了。
有几下甚至微弱得他以为呼吸已经没了。
这次他没能完美地数出呼吸的次数。
当晚。
录音由于南一人来录制。
他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荒野连绵,对着掌心冰凉的手机轻声诉说。
“今天,我们一起去了羊卓雍措,这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迟雾一直在笑,脸都僵了,他说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地方,他喜欢这儿,又说,他最喜欢的还是我。”
“我说,我最喜欢的也是他。”
“现在他在睡觉,如果可以,我想许愿,让迟雾更快乐些吧。”
他不许愿健康平安,因为已经无力回天,说出来也只是一种可笑的自我逃避,他不需要逃避这样的事实,他能坦然接受一切,但是,他只希望——
迟雾醒着的每一刻,都能感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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