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呆呆地看着于南。
半晌,他后知后觉地问:“你在吃醋吗。”
虽然于南脸上没什么表情,迟雾还是敏感地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于南松开捏着资料的手指,将手插进白大褂宽敞的口袋里。他居然真就坦坦荡荡地应了声:“真聪明。”
“哦。”迟雾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眼睫低垂下去,接着看手里的资料。
就在于南以为这个话题被掀过去后,迟雾突然开口说:“真可爱。”
他的声音很小,像随口说给自己听的。
“可爱”这个字眼再次被他习惯性地套到于南身上。
于南说:“迟雾也是。”
迟雾顺着接话:“于南更可爱一点儿。”
“还是迟雾吧。”
“于南!”
“迟雾。”
“……..”
这俩人就在这儿幼稚得有一搭没一搭地争论。
而迟雾一心二用地将资料快速看完。
资料内容很全面,但大部分都是些公司商战问题,迟雾简单掠过后,着重挑些他比较想了解的方面。
迟家现在明面上就只剩迟延宁这一个后代,不少人都盯准了这个钻石王老五,还有些人生了联姻的心思,像通过这种方法和迟家搭上线,其中一家,还是原本准备让小女儿和迟雾订婚的那家。
当真将要权不要情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要能攥住那根线,线那头的人究竟是谁根本就不重要。
而这家也是攻势最猛的一家,家里的大女儿甚至和迟延宁约会了几次,还都被媒体拍到,在外头大声宣扬,口口声声都是好事将近。
而迟延宁的态度也很模糊,完全是来者不拒,明明工作上已经忙得要死,却只要有得空的时候,就将时间浪费到和这些人的虚以委蛇上。
他像是也有要成家的心思。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要走出个结局,迟家要迎来个女主人时,迟延宁却又突然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反倒和温琳走得愈发得近,更是频频出没在温琳的风流场上。
这些年,温琳愈发成熟,对温家的掌控渐渐逼紧,在生意场上也愈发得心应手,更是谈成了不少棘手的项目,甚至彻底击垮了当年追着温家对打的一家外企,已经能看出要上位的架势。
他这些年得意惯了,做什么都是顺风顺水,完全不见任何被岁月蹉跎的颓态,这就是块火烧的金子,烈火越旺,他反倒长得越发璀璨。
而温家唯一的糟心事儿,大概就是旁系争权,那些心底全都摆到了明面上,温父的身子这些年反倒像是被毒药狠泡了一遭,彻底垮了下去。
现在所有的剑矛都是朝着温琳去的。
但迟延宁这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反倒和温琳站到了同一批队上。
如果迟父泉下有灵,估计恨不得伸腿瞪眼地诈死一遭,从棺材里爬出来掐他脖子。
想当年迟家和温家斗得那叫一个激烈,后来放任迟雾和温琳交好,也不过是虚伪的迂回,况且这俩人也没好到哪去。
顶多一起找找乐子。
没什么正经事儿。
迟雾摸了摸资料里那张宴会里拍摄的照片。
璀璨明灯下觥筹交错,迟延宁一身利落的黑西装,举着酒杯同眼前的合作伙伴碰杯,而他身侧站着的,是同样一身黑西装的温琳。
不过温琳的视线始终定格在迟延宁的身上,满脸笑意。
不知道的还要以为这是对和睦的亲哥俩。
温琳那种眼神,看似柔软,实则内里藏着的东西要复杂得多,那就像是伪善的猎人正在盯着猎物,他尝试用感情包裹猎物谨慎的心,让它亲自跑向自己,之后再掏出猎枪——
“嘭。”
一击致命。
但可惜,他面对的不是故作镇定的弱小,而是另一个铁面无私的猎人。
迟雾对情绪很敏感,尤其是当他走过这么多不同的梦,感受过不少似是而非的东西,他自然也能看出来,温琳靠近迟延宁,是为了寻找某种久违的刺激感,这种刺激感是旁人无法给予的,也就注定了他会一遍遍尝试着靠近迟延宁,这也是为什么最后只有他站到迟延宁身边了。
而对于迟延宁来说,高处不胜寒,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寒冬,但或许有时,也会恍惚一瞬,觉得有些寂寞。又或许,他也只是享受着一遍遍摧毁温琳幻想的快感。
不论如何,他们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合作伙伴。
亲密,只是一时的假象。
背离,才是终至的结局。
……..
档案袋里剩余的记录单,迟雾也一一查看过。
他发现,原来四年时间,他濒死过十九次。
每次都是彻底失去全部的生命特征。
很奇妙,这种熏香完全就像是刻意制造出来的假死药,只不过痛苦地迎来假死后,就没法轻易醒来,而是一遍遍地接受精神折磨,无数次再次经历死亡。
如果没有于南,或许迟雾早就因为被活埋在坟里,不见天日而彻底迎来真死。
而脑波世界里每次他变成鬼魂态,也完全是因为现实世界中,他的身体过于脆弱,无法承受药液的补给,脑波呈现一片无规则的混乱。
迟雾躺在躺床上,看着于南在替自己按摩的那只手。
于南的手掌要比他大一些,如果手掌更大,就注定要撑起更多的责任,那迟雾想给自己的手掌注射一针增长剂。
让他的手掌比于南更大一点儿,他是不是就能更坚强一点儿,也更有资格跟于南说以后。
迟雾在醒来之后没再提过那些天马行空的度蜜月计划,他现在完全是把嘴堵得严严实实的,努力遵守着多做少说的原则。
但比话少,他哪比得过于南。
他看着于南,就想叭叭叭得说个不停。
这次,迟雾努力保持着沉默,听着播放器传过来的八排节奏声,他还在心里跟着一起数。
数着数着,就变了味儿。
他又开始盘算着,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报答于南的救命之恩,还是把他从濒死状态拉回来那么多次的救命之恩。
好像就算是他突然有了超能力,把全世界的钱都掏过来,揣进于南的口袋里,也偿还不起。
毕竟于南不爱钱。
但是用他自己来偿还的话,他早在安丁园的时候就把自己卖给于南了。
哪有用于南的东西来报答他的。
这不就好比上别人家院子里偷黄瓜吃,结果吃饱喝足,准备抽根烟消食,失手给人菜园子烧没了,这时候从兜里掏出剩半根的黄瓜递给人家,说就算赔偿了。
哪有这样的。
迟雾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穷光蛋,无论何种层面上。
迟雾稍稍叹了口气。
于南听见他的叹气声,问:“累了?”
“没有。”迟雾盯着天花板,说:“我在想该去哪找两个聪明能干的人,然后说服他们给我做牛做马,给我出招来讨好于南。”
“迟雾一个人就够了。”于南说。
于南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很容易讨好的人,因为他太自私了,自私的人往往欲壑难填,想要的更多,更剑走偏锋,就像当年把迟雾挖出来之后,抱着他去找李医生的时候一样。
当时的李医生早就成了迟延宁手里的弃子,被逼上绝路后,干脆争个鱼死网破,用一个秘密为自己谋了条活路,带着妹妹一起远走。
于南是在机场附近将她截住的。
如何拦住即将逃离补网的鸟?
为她再编织一层更密的网来套住她。
一场局,于南布了很多年。
也快收尾了。
于南替迟雾按摩好腿后,便将手机给他,让他继续研究那些所谓的用来准备惊喜的东西。
而他自己则出了房间。
于南站在地下室最底层的台阶上,抽了根烟。
尼古丁为他冰冷的身体带来些许虚幻的温暖,但很快又散开。
烟抽到一半,李医生出来了。她身上穿着自己的衣服,像是已经做完工作,准备直接离开。
走廊里没什么光,顶灯的光亮又是冷色调的,打在身上时阴森森的,却照不进楼梯的拐角,李医生就这么站在那儿,被于南的影子彻底笼罩。
今时不同往日。
烟雾缭绕之中,是于南半眯着的眼睛。
李医生也从口袋里掏出盒烟,抖出来根咬住,将爆珠咬破后却没立即点火,而是就那么盯着于南看。
于南夹着烟的手撑着楼梯扶手,他说:“半个月后就放你走。”
李医生没忍住笑出了声,如同僵局被这句话彻底打破般,她掏出打火机将烟点燃,吸了一口,语气淡淡地说:“还真不容易。”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李医生弹了弹烟灰,“其实走不走也无所谓了。”
藏在这儿四年,借于南的手掩藏踪迹,甚至借此来窥探全局,她算是看出来了,于南做那些,压根儿不是只单单准备将迟雾救回来,还在预谋一场轰轰烈烈的报复行动。
至于报复什么。
其实也很清楚了。
于南这人,从那种鱼龙混杂的环境里走出来,身上都没背事儿,却因为迟延宁轻飘飘一句话,一个打算,就这么背了个被设计出来的案底。
他又不是没脾气。
这人啊,报复心强着呢。
否则也不会设法把她给弄回来。
其实那时候于南要的很简单,不过就是迟延宁和迟雾的过往病例,还有那些被她留存下来的熏香粉末。
她完全可以全部拱手相让,只要她走了,其他的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谁死了,谁还活着,对她来说都是远在天边、无关紧要的事儿。
甚至都不用特意往心上记挂。
她只要往前走好之后的路就好了。
抹除过去是更加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于南没有,他要的更多,直接就封死了她全部退路,亲手给她制造了一个把柄出来——
她那个早就该死了的爹。
老头出狱后,直接被于南接走。
一个神智不清的精神病,无依无靠,完全没人在乎他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而他做什么,也完全没人兜底。
神经病在这个社会就像是个被遮住倒计时数字的定时炸弹,没人知道它到底会不会炸,又什么时候炸,而爆炸的后果,可能是自取灭亡,也可能是卷着周遭的人一同下地狱。
这样一个精神病的突然出现,完全打得李医生措手不及,她早就当这个人死了,却忘了迟延宁做事总习惯性地留一手。
如果给她些时间,她完全有办法抹除这人的存在,至少,要斩断他和自己的关系,绝对不能让他成为她妹妹身上随时能添上去的污点。
但没人给她这个时间。
于南直接给她看了关着精神病的房间监控。
老头在里头乱砸乱叫。
于南字字清晰地跟她阐述,这段日子里,老头都干了什么事。
他以前干偷鸡摸狗的事儿干惯了。
哪怕神智不清,骨子里的劣性根也在叫嚣着往外流脓水,试图将所有人都一并腐蚀。
他会偷偷撬开房门,跑出去偷东西,对着人大喊大叫,拿出口袋里曾经留下的照片,告诉每个人,他被他女儿抛弃了,所以才变成这样。
他怎么就那么会装惨呢,拙劣地流着浑浊的眼泪,干枯的手在脸上不住地擦,让那些人帮他找女儿。
如果不是于南及时到场,那群人就准备着手联系媒体。
于南把这颗炸弹给锁起来了。
他让李医生亲自来选,只要他解开锁,还是彻底将炸弹扔进水里摧毁。
他甚至把一切都安排好,只要李医生一点头,后续全部麻烦都由他来解决。
这两条路,不是纠结该如何选,而是要心甘情愿地被迫选择。
事实证明,李医生也确实选对了。
她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于南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甚至有本事制造一场迷惑所有人的假象。
现在外头那些人,包括迟延宁,都以为于南已经跳河殉情,连尸首都被打捞出来了。
但于南不仅没死,还给自己制造了个假身份,开始了全面布局。
这种人其实很可怕。
尤其是他还擅长心理学,在所有人面前都能保持无懈可击的状态,出口的话究竟是真是假都让人无从考究。
而那场融合脑波、创造脑波世界的治疗,也由李医生来负责。
在于南躺到躺床上后,李医生还似是而非地问了句:“你就不怕我动手脚吗。”
她知道地下室里很多东西都被于南改装过,只要迟雾失去生命特征,烈性炸弹就会瞬间将这儿吞没,但她只要算计好时间,提前逃出覆盖范围,不就可以了。
况且老头的事也在前一天被彻底解决,她完全没了后顾之忧。
于南只是把头盔戴上,闭上眼睛,格外平静地说了句:“你可以试试。”
一句话,将所有跃跃欲试的小心思都捏碎。
于南敢拿命赌,她敢吗。
李医生手里的烟燃了一半,她也被熏得有些头晕。
其实她没什么烟瘾,也刻意避免着染上烟瘾,因为她惜命得很,暂且不想死在她妹前面,当然能不沾染这些就尽量不沾染。
可和于南呆在一块儿实在是让人觉得压抑。
完全像个冷血动物一样,用理智的视线衡量你,用平静的语气说着简短的话,人味儿少得可怜。
有时候李医生都觉得自己是被关进了监狱,只不过活动范围更大一些。
“迟雾知道你要做什么?”李医生到底没忍住,问出口:“他那样子可不像知情人。”
于南看了她一眼,说:“他没问。”
他没问,所以你就不打算说?
李医生暗地里“啧”了一声。
迟雾完全就是被养在玻璃罩里的花,全然不知道外头守着的是什么怪物。
李医生只能替他庆幸,还好他不是什么贪恋新鲜感的人,真就痴心不改,一心扑到于南身上。
否则,在动了移情别恋的心思的后一秒,这人就要被锁起来了。
希望迟雾还能像脑波世界里那样,一直选择于南。
李医生的视线随意地扫过紧挨着迟雾康复训练房间的另一个房间。两个房间紧挨着,却完全是不同境地。
一个,是用来康复,另一个,则是用来囚禁。
但凡迟雾在最后一个脑波世界里选择了旁的,他醒过来后面对的,就会是惩戒的手铐。
其实于南自己心里也没底吧。
李医生觉得,这是她看得最清楚的。
“还是需要提前说一句吧。”或许是这几年变数太多,无常的环境导致她生出少得可怜的愧疚心,难得真心实意地替迟雾考虑了一次:“毕竟他以前在迟家待过一段时间,算是半个家,对那儿总归会有点儿感情,迟家突然出现巨大变故,他怎么也会觉得难以消化,他现在受不了刺激。”
“那儿不是他的家。”于南将烟蒂扔到台阶上,踩灭,接着抬眼,又说了句:“他现在有别的事要做,没必要分心听这些东西。”
别的事?
迟雾能有什么事要做的。
李医生嘴角抽搐了下。
迟雾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吃饱睡好养身体,分个耳朵出来听点儿东西还不行了。
算她瞎关心。
李医生将外套拢紧了些,说:“知道了,那我先走了,要接我妹放学,最近她总说我陪她时间太少,像没人要的孩子。”
“嗯。”于南应了声。
李医生从他身边错开,准备顺着楼梯往上走,但刚往上踩了两个台阶,就听见后面悠悠地传来一声——
“迟雾可怜我没生日,要专门给我挑一天。”
李医生脚步一顿。
她问了吗。
到底工资是于南开的,李医生还是回过头,扯了抹笑,说:“怪幸苦的。”
于南点点头。
李医生等了两秒,确定他没别的要说的了,才转过身,准备继续往上走。
结果后面又突然传过来一声——
“他还要挑个好日子办婚礼。”
李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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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 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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