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取名字,大多喜欢用一些特别华丽的辞藻来修饰,比如上官仪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庭芝,一个叫庭璋。
他们也有个单字名,不过不太为人所知,上官颜在少年时用过一个名字,叫君竹。
不过作为一个世家,除了上官仪这一脉,其他的支脉却人丁稀少。上官仪将他领回府时,他不过四五岁。辈分却和上官仪两个三十多岁的儿子相仿。
上官庭芝的儿子比他还大上一些——不过却不如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当时的上官仪风头无两,自然也无人不知,上官府里的君竹公子诗文双绝,惊才绝艳。
就在上官仪拜相那一年,上官府为上官仪举办寿宴,满座衣冠,宾客盈门。他为上官仪写了一篇贺寿的赋,辞藻华丽,既有上官体靡丽之风,又令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把上官仪乐得合不拢嘴。
其中有位宾客,看见他时也笑得眯了眼睛。此人须发皆白,看起来颇有德高望重之相,由于做过当今皇后的先生,又为她下过批命,得以为人所知。
此人就是袁天罡,他一见到上官颜,就断定他将来必成大才。
上官颜当年只有七岁,早已初具世家子弟风范,向袁天罡遥遥一揖,权做感谢,却并不置一词。
有好事者询问:“小郎君似乎对此不以为然?”
他答道:“君竹年少无知,而诸位相公皆为大唐肱股之臣,如此相比,我不及诸位相公多矣,实不敢当此赞誉。”
既有谦虚之意,又小小地捧了一下在座诸公,说他们都是大才,自然把在座诸位都逗笑了。
有人笑道:“上官兄家有晚辈如此,何愁家族不兴!”
再见袁天罡,是在麟德元年的十二月。
上官仪在高宗皇帝的示意下,为他起草废后诏书,却因此而触怒了当时的皇后,也是如今的圣人武曌。
武曌使计与圣人重归于好,上官仪里外不是人,便成了武曌撒气的借口。于是找了个机会被诬陷谋反,很快满门处斩。
武曌特赦了他以及上官仪亲弟一脉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几个侄子。不过上官家门庭就此败落,无人问津。
那一年上官颜十岁。袁天罡问他要不要和自己走,上官颜拒绝了。
他仰着头问袁天罡:“如今上官家门庭寥落,无利可图,我想不到您看重我的原因。”
袁天罡呵呵笑道:“君之容止品貌,奇货可居。”
“然几位小侄无人照料,君竹不能不管。”
“这你不用担心。我会请先生为他们开蒙,将来是一飞冲天,还是泯于众人,全看他们自己。”
“我没有问题了。”上官颜向他作揖,“多谢。君竹无以为报,便是奇货可居,我也未必是下一个秦庄王。”
袁天罡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你可愿拜我做先生?”
上官颜垂下眼,道:“固所愿也。”
上官颜是不是秦庄王不得而知,可袁天罡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吕不韦。
第二年的年中,二人旅居终南山,在那里遇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人。满面苍白虬髯,双目中精光四射,见到他的第一眼,眼睛里便异彩连连,向袁天罡问道:“这是哪家的孩子?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好苗子!”
袁天罡笑道:“若是兄喜爱,便让他拜你为师,如何?”
“甚好!”
上官颜则皱眉道:“我已跟随先生,拜别人为师是否不妥。”
“并无不妥。”袁天罡答道,“你我的关系仅是先生与学生,这和拜师不同。只要你今后记住我对你的这份恩情,来年自有你相报之时。”
上官颜觉得并无不妥,便答应了。
可谁知,这一句话,后来成了困锁他一生的梦魇。
在拜师后,他又见过很多在终南山上隐居的老者,学习也不再局限于大中小经和诗词歌赋,而是博采众家之长。他向孙思邈学习医术,还向李淳风学习过炼丹和推演。
李淳风提到袁天罡时,说他是惊世大才,自己曾和他推演过未来的人间走势。不过李淳风对袁天罡本人不予置评,似乎是不愿多说。
李淳风告诉他:“袁天罡此人,虽是大才,野心却深。喜施恩也图报,你被他所救,没答应他什么吧?”
上官颜惕然心惊。只不过他将这件事悄悄隐在心中,谁也没有告诉。
后来,自己的师父武痴又给自己找了两位师弟,一前一后,都不到十岁。他又担起了照顾两位师弟的重任,在武痴师父什么也不管的情况下,将他二人喂养大。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上官颜早已加冠,武痴也早已辞世,就葬在终南山中,他说他这一生波澜起伏,能在晚年将这一身武技传世,已是了无遗憾。
上官颜没有二位师弟那般总向往着山外的生活,他就在此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教过他一技之长的老者,先是高僧道宣,再是李淳风,再然后是周韶的师父墨咎,最后是孙思邈。
而那之后不久,山下便风云变幻:先是徐敬业失败的叛乱,后有酷吏横行朝中,武后轻言废立,大批官员被罗织罪名。
这时,袁天罡找上了他。
他这才知道,袁天罡在江湖数年,都做了些什么。
“我建立了一个组织,名叫蛇灵。”袁天罡道,“你作为我第二个学生,理当加入。”
上官颜道:“我总该问一句,您建立这个组织,有何目的?”
袁天罡道:“为了收留,像你一般的……被迫害的流人之后。”
“请容我再考虑一番。”
“时不我与,你可要快些下决定。”
上官颜当时没有答应他,因为云琦从山下带回一个同师弟当年一般大的小孩。
“君竹,时间真是过去的太久了。”
“不错。”上官颜答道。
袁天罡道:“当年你不愿加入蛇灵,也就罢了。如今却可愿帮我?”
上官颜看了看他身边的年轻人,道:“抱歉。您的道,且恕我无法苟同。”
袁天罡道:“哦?”
上官颜笑了笑:“您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所行不是正道。我虽不知您意欲何为,却早已不愿涉足红尘俗事。”
“你又没出家受戒,有甚不涉足红尘的规矩啊?”
“与此无关。”
袁天罡道:“哦。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有句话,老夫实在不想说。”
裴嘉眼见袁天罡的步步紧逼,压抑着情绪,将刀压在石桌上,一脸不满地说:“既然知道是在要挟,那就不要说了。”
袁天罡挑眉看他:“哦?你是武痴的弟子吧。”
裴嘉道:“停。我不想与你攀关系,裴某也和你没关系。老丈,我敬你年长,可也别太过分了。”
“可老夫如今却有一事,想要请我这‘第二个学生’帮忙啊。”
裴嘉懒得和袁天罡玩语言游戏,闻言戏谑地揭开了他们一直不肯直言的那层用意:
“当年,你欺我师兄年少,骗他许下如此诺言。可恕我直言,你那蛇灵,又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天下,何人不知蛇灵的所作所为,皆是危害国家,霍乱社稷之事?想要挟我师兄为你卖命?门都没有!”
袁天罡闻言,看向神色晦暗的上官颜:“你怎么说?”
上官颜转身,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袁天罡豁然起身,“老夫早就料想会有这么一天了。”
“你想怎样?”裴嘉也站了起来。
在房中从头听到尾的云琦手持一把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剑出门,上官颜闻声回头对他笑了笑,云琦对他点点头。
其实当年云琦重伤也有他主动制止紫衣人滥杀的原因在,后来上官颜对他解释为何他明明知道蛇灵,却不知紫衣人隶属于哪个组织。
其实很简单,蛇灵最开始,不穿紫衣。
他们就这般一叶障目,待答案揭开,尽是啼笑皆非。
袁天罡本就是想挟恩图报,如今虽然上官颜率先违背承诺,但他是个真君子,如果自己不出手,他们也不会动手。
袁天罡不愿把现有的战力浪费在他们身上,于是深深地看了看上官颜,沉沉地笑了:“你不愿意,老夫也不能强求。也罢……就当老夫当年白救了你吧。”
说罢,起身走了。
本来以为要打上一场的裴嘉挑了挑眉,偏头征求上官颜的意见。
上官颜摇摇头,目送他们转过山路,彻底看不见了。
可他莫名有种感觉,这件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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