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琦淡淡笑了。他低下头轻抚茶盏,白瓷的手感精细而滑腻,是他甚少体会过的奢华,只是他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江湖中人的草莽之气。
这还要感谢上官颜多年教导。
他抬头,直视老者,道:“如今将军可愿与我分享,那通缉令之后的事情?”
李仁深深的看着他。他这个长子,在多年未见之后,成了如今的他都不得不直视面对的人物。欣慰之余,还觉得有些可惜,因为在他如今的后辈里,再没有如云琦这般惊才绝艳的子孙了。
“老夫只想问一句,那李怿,是否真的是黄国公之子?”
“那重要吗?”云琦反问回去。
李仁叹了口气:“确实不重要。不过我倒是知道另一件事,或许与此有关。”
云琦挑眉。
“说来也巧,当年长孙无忌构陷先父,那房遗爱也掺了一脚。谁知房家最后也没什么好下场,不过他的后人却是和老夫有了几分交情。”
“他是房遗则之子,如今在江南道任参军事,他曾对老夫说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他的属下混进去一个探子,不知先前传过几次消息,只不过在最近被他发现。那人身为密探,竟然向朝中铜匦里投了一封密信。”
云琦面色数变。
他想到几年之前李怿出门游玩,不小心误入了官军和蛇灵的布局,导致被误认为撞破他们的机密,被他们追杀数次。
后来得到消息,铁手团出动,灭了蛇灵三座分坛,几乎摧毁了他们在江南的全部根基。虽不知与朝廷有何关系,可以肯定的是,隐藏在那位先前见过的李阁领麾下之中的蛇灵探子,必定与此事有关。
那时,蛇灵新败,肖清芳匆忙逃跑,来不及处置江南的事情,但是待她知道后,以其多次行为可以看清的行事风格,她必要狠狠打击报复。那这密信的动机便可以说得清了。
上官颜与李阁领讲条件时,他也在场,那位阁领明明恨得要死,却隐忍不发,分明是武皇为了名正言顺拿下上官颜,想让他顺水推舟主动认罪。而在那之后,朝廷就不该再就此事发出通缉。
可偏偏蛇灵密探的这封密信,让皇帝生出警惕之心,取了这样一个罪名,想拿他逼问所见所闻。
好一个毒计,好一个人心!
云琦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李仁轻轻咳了一声:“啊,老夫就知道这么多了。”李仁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多年来的直觉告诉他,此时此刻主动权已回到了他手中。
他缓下声道:“阿祈啊……虽然父亲从前对不住你,可也过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也该放下了。”
云琦抬头:“将军还请直言。”
李仁道:“你还叫我将军?哎……说起来,当年老夫说你走丢,你母亲一直都挂念着你。后来得知你还在,她不知有多高兴。”
云琦扯出一抹笑:“如今您真的愿意认我?李怿是我徒弟,认了我便是收留朝廷钦犯,与朝廷作对……这样的准备,将军做好了?”
李仁眼珠一转:“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阿怿是吧,他的罪名既然是子虚乌有,那么老夫便去向圣人求情。待你认祖归宗,也让他来认认门。”
云琦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云某只是一介散人,当不起将军的儿子。”
李仁道:“我儿不要着急。待老夫见过圣上,你再做定夺。你这些年来还未见过你母亲吧,她此次也来了,如今一直在后堂等着见你,你快去吧。”
云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行了个礼,跟着引路仆从转身离开了。
不久后,湖州内卫兑部传来消息,言内卫内部揪出探子,酷刑之下吐露他乃蛇灵密探,受肖清芳命令投密信给朝廷。
皇帝刚收到狄仁杰的奏疏,如今又收到内卫密信,便道蛇灵逆贼竟公然捏造罪行,藐视朝廷法度,这消息便也不能为真,今为律法之公正严明着想,撤除通缉令,内卫重新自查,务必扫清所有不忠于皇帝的探子。
李怿在半途得知这个消息。彼时裴嘉从城中得知,去他们的藏身之地告知于他。
李怿的心沉甸甸的:“是不是师父做了什么?”
裴嘉道:“你师父那么聪明,定能化险为夷。”
李怿坐在门廊下,抱紧了自己的剑。
裴嘉沉默片刻,道:“你还要保护狄仁杰吗?”
李怿忽而想起当年和上官颜的对话来。
“我想看到善人一生幸福,恶人终得果报,我想保护那些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让他们不再因为少数人的私欲丢掉性命。”
“这太难了。”上官颜沉声道。
当时他不甚理解,却也知道这很难,而如今仅是过了几年,这无常世事便将他的世界一一翻覆。
“人欲无穷,众生皆苦。我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空有武功,却不能保护身边亲近之人,习武又有何用处。”
他仿佛听见上官颜在回答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李怿执起剑,仿佛在回答上官颜的话,也是对裴嘉道,“我恨蛇灵,也恨朝廷。但这和保护狄先生不同。”
狄仁杰让他见到了光,他觉得这人和朝廷是不同的。
裴嘉摸了摸他的头:“你能这么想,挺好的。”
“我去洛阳找他,你自去保护狄仁杰吧。”裴嘉道。
“师叔……”李怿抬头。
“乖。”裴嘉笑道,“我们江湖人做事有始有终,你既然认定狄仁杰,就去吧。”
“等我襄助狄先生灭了蛇灵,就回家,再也不出去了。”李怿道,“师叔也不必担心我,我如今已经很厉害了。”
裴嘉道:“也不必如此。你还年轻,将来还会遇到比这还要困苦的危局,难道就要就此退缩?师叔教过你的,你的剑即半身,想要将剑如臂指使,便要付出全部的信任。
这便是剑客。信任自己的剑,它便能斩尽所有危局,便是没有路,也要开出一条通途!”
“我知道了!”李怿站起身来,向裴嘉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临别前,李怿做了一顿饭。人间四月,风都带着春天的气息。李怿去农家买了些芋头和萝卜、薤、茱萸,一些常见的藿叶,还有一只鸡。
将公鸡拔毛,清理内脏,撕成几个大块,在肉厚处切出一些花刀,放入加了众多调料的水中炖煮。萝卜是一起炖煮的配菜,藿叶凉拌,芋头分锅蒸熟。
裴嘉叹道:“阿怿的厨艺又精进了。”
李怿道:“师叔喜欢就好。”
吃毕饭,他们把各自惦念的人记在心底,走上了各自的道路。这条路上,注定是荆棘丛生,也注定踽踽独行。因为那是人生的路,是每个人心中的道。
狄仁杰的数百卫队一路出山,跟随本地大军同至柳州修整。柳州不缺药材,他为虺文忠开了蟒蛤之毒的解药,虺文忠服下之后,却并未立即醒过来。
狄仁杰对此并不意外。虺文忠在总坛所受的伤口长而深,当时便失血过多,就算是解了毒,一时半刻也无法醒来。
修整两日后,柳州本地大军俱各回营,狄仁杰同自己的卫队独身北上。因为队伍里有重伤患,所以赶路速度并不快,
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尽量入城休息,待到大军临近洛阳,虺文忠这才悠悠醒来。这一夜,已经是六月月中,粗粗算来,他已是昏迷一月有余。
这一月多来,他总是断断续续地在做梦。身体上的痛感渐渐消退,转而是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之所以他意识到在做梦,是因为他梦到了许多逝去之人。
李譔穿着一件挺素淡的锦袍,拉着他的手,步入重重宫门。
“长生,你今年快要十五岁,阿爷为你取了一字,便叫做文忠,文者,文采风流;忠者,公忠体国,忧国忧民。”
李譔停下脚步,和少年双目对视:“你年岁本有些小,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阿爷已经很为你骄傲。”
说着,后退一步。
虺文忠下意识扯他的衣襟,却扯了个空。李譔的身影消失在他面前,只剩下背后幽深阴暗的重重宫宇,几欲择人而噬。
他眨了一下眼。下一刻,是在熟悉的公府之中。
他兄长穿着轻甲,走上前来,对他道:“拉弓之臂与手肘要平,你用扳指拉开弓弦,食中二指呈剑指状,不要弯曲,对——眼随心动,心随意转,想射哪里,便射哪里,着!”
箭支射空。
兄长见状哈哈大笑:“第一次射箭,脱靶很正常啦。你阿兄我最开始才射了四步远,你已经很不错了。”
虺文忠偏了偏头,那青年自信的笑容忽而凝固,他低下头,缓缓地回望,笑道,“四郎,你要平安……”
青年身上扎满了箭支,一边笑着一边喷出一口血来。本想要抬手摸摸他的头,下一刻便倒了下去。
眼前刹那间被黑雾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稚嫩的手在背后捂住他的眼睛。
“阿兄阿兄,猜猜我是谁?”
“我是你的小长乐!”下一刻他便自己绕到他面前,他这才看清自己不知何时坐在桌案旁,面前是还没有写完的课业。手上握着一支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阿兄,你何时能写完课业,带我出去玩啊,小厮们都不好玩的。”年幼的李怿梳着双垂髻,在蹦跳间一晃一晃。
李怿坐在桌案对面,双手支颐,问他道:“阿兄,我听阿爷说,阿姊要嫁人了。嫁了人,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阿姊了?”
“阿兄……”李怿貌似有些困倦,趴在桌子上,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血来。虺文忠眼前一晃,那鲜血越聚越多,几乎把对方的半边脸染成了红色,“你疼不疼……”
下一刻,右手无力地垂到桌下。
眼前一片鲜红。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却是几间简陋的小院。
虎敬晖站在院中,手中握着熟悉的幽兰剑,对他笑道:“文忠,你的武功果然进益颇快,为兄不及!”
“只是大姐要我去参军,争取在皇帝面前崭露头角,好将蛇灵打入朝中,便于我们行事。从今往后,我们只得书信联系了。”
“为兄不在的日子里,切要保重自己!”虎敬晖笑着笑着,胸口血流如注,仰面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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