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棠梨生前喜欢过的人不多，就一个，薛映。

孟棠梨长于豪商富贾之家，是其父宠爱的几个女儿之一。棠梨还没来得及告诉薛映，除了薛映好看以外，她坚持着要嫁给薛映的原因。

薛映自己也忘了吧。他们小时候见过面。

那时棠梨才七岁，父亲的生意还没做到如今这般大。

元宵节，鲮城灯会，游人如织。孟家的几个姐妹被仆人抱着、牵着到街上看花灯，满街火树银花，牵着棠梨的奶妈和自小带大薛映的乳母恰巧遇见。

那时家境殷实的薛家合家尚住在鲮城城中。

“不然，就让他们两个去的地方玩去吧。”薛映的乳母提议道。

棠梨的奶妈点了点头，将怀里迷茫睁着大眼的棠梨放到地上，“好孩子，去跟薛家哥哥玩会儿吧。”

“映儿，”乳母摸摸薛映脑袋，他的眼睛清亮眼神纯洁无知，“把孟家小姐牵去看会儿花灯吧。”

十岁的薛映用力地点了点头。棠梨杵在原地，怯怯地望着薛映。

棠梨的奶妈用轻到极致的力道拍了拍棠梨的背鼓励她，“去吧，去吧，去和薛家少爷看花灯去吧。”

棠梨的眼睛随母亲，宛如每月十五的满月，孤冷地散发着清辉。

此刻，她的眼睛却像水中月影，水面粼粼地波动，把澄澈虚幻的月影筛得细碎。棠梨紧张地咬了咬嘴巴，不知所措的模样，更惹人怜爱了。

“去吧，好孩子，去和映儿一起看花灯。”薛映的乳母笑得温又软，她看见棠梨水汪汪的眼睛睁得浑圆，觉得可爱的同时，突然也有几分好奇。

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突然就哭起来。

但要是让她知道棠梨心里的想法——奶娘和她看上去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管一个小孩子叫哥哥？或许就不会觉得面前这个小孩子可爱。

伺候两人的乳娘是许多年没有见过面的老姐妹，两人一样地不靠谱，竟然让一大一小加起来都没二十岁的小孩子闪一边玩去。

如果没有这次荒唐的决定，棠梨可能就不会认识薛映，也不会在长大成人后认出薛映就是她幼时见过一面的俊俏哥哥。

棠梨不觉得是天是命是缘分，让他们在长大成人后再次遇见，或许就不会坚持嫁给薛映。

十三

薛映为了孟棠梨去考科举，棠梨只要薛映高兴，事事依从他。

错就错在再有先见之明的人也预料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双双殒命的悲剧自己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降落到了他们头上。

薛映考中进士，把孟棠梨从故乡接到了榕七城里。棠梨难以置信，她心里有一味有种不妙的预感，就是薛映榜上有名以后，大概就要把糟糠之妻抛弃。

到榕七城薛映住所的第二天，是薛映帮忙着让她穿好江宁布料裁成的衣裳，“孟棠梨，从今以后你就是从六品官的正室夫人了，高兴吗？”

“高兴，棠梨很高兴。”孟棠梨的高兴，一半是因为觉得薛映高兴了。

薛映替她系腰带，系好后一把抱住了她，“孟棠梨，我们生养个孩子吧。”

十四

还好，还好她腹中还有薛映的孩子陪着她。

孟棠梨轻轻地抚摸自己略略突出的肚子，腹中婴孩该有四个月了。心中蓦然又涌现害她心痛如绞的悲痛，眼眶瞬间便盈满了泪水。

孟棠梨抬手擦了擦泪，她的手干裂粗糙，还因为天气寒冷生了冻疮。

北上的风沙那样大，她的脸庞被大风和黄沙无情地拍打蹂躏，而今不知是副怎样的憔悴苍老样子。

薛映考上进士不久，把棠梨接到了榕七城。

一年之后，薛映从六品官升到四品，过蒙拔擢，随侍太子左右。这个繁荣富庶、正处于太平盛世的国家却不幸在北部狼子野心的敌人入侵下，顷刻灭亡。

亡国前一日，北部的贼寇要胁皇帝交出太子做人质。薛映自愿代替太子到敌人帐中，被认了出来，即刻斩了。

亡国之后，国朝的太上皇帝、皇帝、太子、后宫妃嫔及宗室大臣女眷等通通被俘获，迁往北地，无一幸免。

棠梨被像牛像羊驱赶着前行，已经在这屈辱且艰苦的旅途上行了八日。

“薛映，夫君，孩儿生下来该取个什么名字？”棠梨踉踉跄跄地前行，走着走着，嘴唇发了白，腿也发酸发软，眼前好像出现了薛映的脸。

她噙着眼泪抚自己鼓出的肚子，里面是她和薛映的孩子，是薛映的遗腹子。

北上的第十天，俘虏他们的敌人变本加厉，安排几个会看病的，将被俘虏的女眷一一按脉过去。

凡是怀孕的，通通灌堕胎药堕地掉。

棠梨清晰地感觉到腹中血肉慢慢地下坠，她内心的挽留意愿多强烈，它便走得多决绝。

她和薛映的孩子变成一摊血肉滑出来的时候，棠梨绷紧的手倏然松开，渐渐僵直冰冷，“我和孩儿都来陪你了，薛映。”

“等等我，等等我啊，薛映。”

十五

薛映道：“我死之后，这天上的司法神特地到地府接引。他说我是天上的文曲星君，到地上历劫一世。死了，这一世的劫便算渡完了。”

“我顾念棠梨，不肯做文曲星，一直和他僵持着。后来，他把我送到这地府的往生镜前，让我看了棠梨被虏北上到死的每一日。”

“他说棠梨的怨气太重了，我不能去见被投入忘川河里的她。司法神说，如果我能回归文曲星尽责，为棠梨积累功德，就能消去她的怨气。”

“棠梨死后没几日，妖魔趁乱世逃到了世上。我和花神们去斩除妖孽，被打成重伤，睡了百来年，才醒过来。而棠梨，她因为原先便有怨气，牵念又深，历经百年，怨气已难消去。”

“如今，就是我去见她，她身上的怨气也消不去了。”薛映闭了闭眼，睁开眼时，神情凄惶悲痛，宛若群鸦噪飞后的凄凉平原。

融融愣怔住，惊讶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告诉我，你和孟棠梨生前的事情？”

“你不是人吧。”薛映道，撇去他的淡然语气，从字面上看横看竖看都是句骂言。

“你的身上有纯净伟岸的爱，像盏樯桅不灭灯，散发着明亮却温煦的光辉。”薛映斯文干净的脸上，现出一种如领神谕的光辉。

“孟棠梨是孟婆梁梁兄弟的后裔，她偏私孟棠梨，把你骗到地府来。让你到我跟前来，想让你感化我，让我动容于棠梨的爱，代替她，泡在忘川河水中。”

越临近孟棠梨在的地方，他的心情便越好，还能调侃道：“要不然怎么说，她们孟家的人，脑袋都不怎么灵光，好像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的。”

十六

等待了百来年的爱人，骤然出现在眼前。

孟棠梨当时的表情，融融实在很难用言语描述出来。她像是高兴得到了魂飞魄丧的程度，浮现出惘然若失的表情。

“薛映，是你来了吗？”棠梨抖抖索索地伸手去够百年不曾谋面的丈夫，“薛映——”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

“我来见你了，棠梨。”薛映跳进了忘川河水中，搂住了棠梨。

他的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把她紧紧、紧紧地抱着，“你是不是等了我好久好久，我不来，你就宁肯泡在这水里百来年也不去投胎。”

棠梨泣不成声，“我只求能见你一面，薛映。”

“我知道，所以我来见你了。”薛映说着，却往她的后背上猛力一拍，弄晕了她。

他用法术将孟棠梨抬起来，放到船头上，“贺兰融，把她带到孟梁梁那里去，让她喝一碗汤，忘了生前发生过的所有，就此去投胎吧。”

“那你呢？”贺兰融问。

薛映面色淡然地道：“我代替她，泡在这河水中。”

百年的怨气累积到今日，已经无法消去。

若要孟棠梨从忘川河中顺利抽身而出，除非，有一个爱她的人自愿代替她，浸进忘川河水里。

孟梁梁思来想去，觉得薛映是最合适的人选，却不肯定他是不是爱她。

被贺兰氏夫妻感动，并且蒙他们恩惠变成人的贺兰融，在他们的坟头前散发出超乎寻常的清光。

孟梁梁看见了，遂计上心来，上去寻到贺兰融，把她带到地府来，希冀能够感化薛映。

而今目的已达成，薛映代替孟棠梨浸在了忘川河里，孟棠梨也被灌下老汤，忘记前世所有，孟婆梁梁骤然卸下心头包袱，如释重负。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原来刚有意识的时候，是幅画。”融融目送棠梨入轮回，侧过身向梁梁道。

孟梁梁惭愧地低着头，融融说话了，她才敢局促不安地看看她。

“薛映说我身上散着明亮温煦的光泽。他说我不是人，是有对男女互相深爱着对方的力量，是他们的爱倾注在我身上，才让我能够化形成人。”

“他说应该把全部过程都告诉我，维系我的平衡，才可使得我继续散出光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