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春和景明,和煦的风拂过,吹落枝头朵朵梨花,纷纷扬扬地飞舞于天地之间,像冬日的飞雪,一时间竟乱了视线。阳光有些灼眼,我抬手遮了遮,这才好受些。
阿爷喜欢到这上林苑来,尤其爱这里的梨花,他总说梨花纯白如玉,不染纤尘,虽不似牡丹芍药之类的美艳富贵,却也别有一般风情。我并不喜欢梨花,看着枝头簌簌落下的花瓣,惊觉有几分出殡时撒纸钱的意味,不由得“嗤”了一声,低着头笑起来。
“信奴今日倒是高兴。”阿爷似是听见了我的笑声,偏过头来问,“有什么好笑的,也说与父皇来听听?”
我一惊,心下立刻生出几分懊悔,我一向于憋笑一道十分娴熟,之前宫中的张婕妤与贤妃争风吃醋差点打起来,我都能忍住不笑,甚至还能劝上几句,如今倒是阴沟里翻了船。
我哪敢把真相说给阿爷听,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才道:“无他,只是想起了樊梨花的故事。梨花娇艳美无比,运筹帷幄兵法精。欲擒故纵三下马,为试男儿真本领。那薛丁山一开始百般不愿,最后还不是‘苦尽甘来终悔悟,身遭磨难思娇妻’。这世间的情爱,哪里有个定数。”言罢还故作感慨地长吁短叹,弄得心里一阵膈应。
阿爷闻言拊掌大笑,笑过之后,又不怀好意地试探我:“信奴今日突然想起樊梨花与薛丁山的典故来,可是心里有人了?”
阿爷惯会打趣年轻的小娘子,这会儿又话题竟绕到我身上来了,我故作娇羞地说:“阿爷又取笑儿。”心里却隐隐有些紧张,我蓦然想起新城公主与杨驸马那一对怨偶,不由得咂舌,只盼着阿爷别再乱点鸳鸯谱。
阿爷望着枝头开得烂漫的梨花,万分感慨:“信奴今年也及笄了,是到了成亲的时候。”他道:“你看靖国公家的郎君如何?”
我后来怀疑阿爷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才召我去上林苑的,然而那时我来不及细想,一听到“靖国公家的郎君”,脑子里立刻就蹦出个翩翩少年的形象来。记忆里他一身黛蓝云纹锦缎骑装,背着弓箭,纵马朝我奔来,骄阳照在那张俊秀的脸上,一双墨眸熠熠生辉,仿佛蕴藏着万里星河,他纵身下马,将击落的大雁放在离我不远的地上,轻轻一笑:“公主劳累,臣小小心意,献与公主。”
他的声音很清朗,带着少年的风流倜傥,我一下子便沦陷了。等到我反应过来,急忙想问他姓名时,他却早已走远。
围猎结束后,我火急火燎地着内侍去打听他是哪家郎君,内侍回来禀报说是靖国公崔怀章之子,名讳却不甚清楚,我一阵失望,但始终没忘记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郎。
如今再听阿爷提起,整个人顿时一愣,接着心花怒放,阿爷说的该不会是那天围猎时遇见的小郎君罢?
我的心砰砰乱跳,但面上还是稍稍矜持一番:“都说崔公为人刚直,颇具风骨,教养出来的郎君自是无可挑剔的。”心里却道,极好极好。
阿爷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高声笑道:“以前总听你嫌这嫌那的,连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你都能挑出些错处来,怎的今日转了性子?”
我面红耳赤,一扭头:“阿爷莫要再取笑儿了。”
阿爷沉吟片刻,也道:“崔家郎君的确教养极好,堪配吾儿。”
我尚未察觉自己已经面色潮红,还在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欣喜若狂:“……一切都听阿爷的。”话说出口,才发觉声音已经微微颤抖,唇角也不自觉地高高扬起。
没过多久阿爷便下了旨意,为我赐婚,对方正是靖国公之子崔珩。我听说崔珩十岁时便选为齐王哥哥的伴读,微微惊讶,随即大为感慨,我之前竟从未在齐王哥哥处见过他。不过,这倒是能解释为何他在围猎时一眼便认出我来。
我没有再细想,满心都被欣喜占据,入夜时也常常在梦里见到他,梦里的他温柔极了,也耀眼极了,我以为自己此生还算幸运,不用嫁去苦寒的塞北,能与如意郎君相守一生。
出降那天,我以缎面团扇遮容,虽然穿着层层叠叠的深青婚服,顶着二三斤重的钗环,然而心里是欢喜的,我爱慕的那个少年郎,他一身红衣华服,骑着骏马来娶我。
我其实记不大清楚婚礼当天的全部情形,只听内侍说,那天陪嫁的车队浩浩荡荡,灯火通明照亮了整个朱雀大街,沿途的草木甚至被烧焦了大片,全城的人都围堵在那儿,观摩一场盛大的皇家婚礼。但是我记得那天坐在婚轿里时,我一路紧张忐忑,心脏疯狂地乱跳,脑中只剩下初见时他那言笑晏晏的模样。
我隐隐约约听见外边女侍的声音:“贵主至。”心一惊,连忙拾起锦扇遮住面容。
“公主。”耳边传来略略低沉的男声,我脑袋晕乎乎的,整个人快要飘起来,颇带些羞怯地伸出手。他的掌心很温暖,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
接着便是跨火盆、跨马鞍等一系列繁琐的礼节,我等得极为不耐烦,好不容易到了却扇之礼,照旧,新郎是需要念诗的,只听他沉沉的声音响起:“莫将画扇出幄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周围顿时传来一片喝彩声,我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深,缓缓地将团扇挪开,抬眸望向他时,笑容霎时凝固在脸上。
眉眼如画、风姿卓绝,却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刹那间,我像是坠入三尺冰窟,眼里瞬时便没了温度。
我从前以为的幸运,在那一刻成了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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