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尚且留有余热,一场雨下过后倒是洗去不少浮闷。碧空如洗,云淡风轻,偶尔有两三只大雁飞过,浮光掠影之间生出几分蓬勃之气。
秋阳杲杲,广安楼上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我隐匿在女眷中,远远地便瞧见身着明黄龙袍、头戴高冠的阿爷,他周围绕着一群王公大臣,个个蟒袍玉带,好不气派。我轻轻摇着团扇,时不时与周遭女眷闲话,看似言笑晏晏,实则心浮气躁。我素来便没有登高望远的闲情,如今圣命难违,不得不上这广安楼,看着整个京城匍匐在脚下,楼阁林立,高低起伏,竟有几分眩晕。
近来突厥南下侵扰边境,硝烟四起,阿爷便任命兵部尚书李冲为兵马大元帅,率军北上。李冲不负众望,率领麾下将士浴血拼杀,连连取得大捷,很快便收复失地,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精神,顺道占了突厥人几座城池。阿爷龙心大悦,便命群臣百官、王公贵族一道上广安楼来迎接班师回朝的李元帅。
我便是这贵族中的一份子,明明恐高,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聊天,以至于差点产生飞升成仙的感觉。
日头渐渐大了,虽顶上有遮挡之物,然阳光实在毒辣,我还是忍不住举起团扇挡住脸,额头上有些湿漉漉的,我抬手一抹,指尖上便沾了些薄薄的汗珠。我苦笑,今日还特地穿了轻薄的纱衣,谁成想一点也不顶用。
“此次李元帅凯旋归来,圣人免不了又要给他加官进爵呢。”身后一华服妇人慢悠悠地笑道,“如今已经是二品了,只怕还要封个一品国公呢。”
“元帅封了国公,元帅娘子岂不是也要封个诰命,卢娘子有福了。”说话的是瑞王妃,她素来和颜悦色,也上道,在贵妇圈里左右逢源。
“可不是么,当初我、韩王妃、瑞王妃还有卢娘子,我们几个都是经常在一处玩耍的,如今也都各自有了归宿,都嫁了如意郎君,封了诰命。”那华服妇人叹道,“岁月如梭,如今我们各自的儿女也都长大了。”
韩王妃听闻自己被点了名,也转过脸来,笑道:“可不是么。”
“听说此次跟随元帅北伐的倒还有许多年轻郎君,都是出身世家的。”韩王妃道,“只怕前途无量。”她掰着指头:“有裴侍郎家的长子,薛大夫家的幼子,还有一个,靖国公的次子,淳安公主的小叔,就是叫崔珏的那个孩子。”
我原本正摇着扇,闲闲地听着,倒也颇有几分兴味,直到“淳安公主”两个字落入耳里,不由得失笑,再听下去,却听得“崔珏”二字,手中动作一滞,团扇差点坠落在地,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握住了,才不至于失态,只是神情不知不觉暗了几分,心头竟生出些许复杂的情绪。身后瑞王妃调笑道:“打听得这么清楚,选女婿哪。”
韩王妃瞪了她一眼,这才万般不好意思地说:“我家二娘都快及笄了,这才着急了些。哎呀,人之常情么,别笑了。”
话题渐渐地朝着自家闺女的婚嫁之事转变,我无心再听下去,脑子里只剩下“崔珏”两个字嗡嗡作响。当年我兴冲冲地嫁到靖国公家,挪开锦扇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嫁错了人。那个面容俊朗、神情肃穆的青年,的确是崔珩,却不是我的如意郎君。我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叫崔珏,是崔珩的弟弟。
成婚后我同崔珩一直住在公主府,偶尔回靖国公府时,见过崔珏一两面。他还是同我记忆中一样,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举止有度,他朝我作揖,唇畔噙着笑:“见过公主。”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从头至尾,都只是我的单相思,他对我无意,倒是我傻傻地错付了一片痴心。
婚后大概两个月,我便听闻崔珏孤身远走塞北,五年间竟从未回来过一次。我逐渐地心平气和,但偶尔还是会梦到他,梦到他朝我温柔地一笑,说:“公主劳累,臣小小心意,便献与公主。”此时我会惊慌失措地醒来,然后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一件期盼已久的珍宝。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我能在婚前见一见我要嫁的那个人,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可惜没有如果,人生从来就没有如果。
后来崔珏真就淡出了我的世界,我很少再想起他,直到今天再次听到他的名字,刹那间有些恍惚,前尘往事被人悄悄掀起一角。
“公主,公主。”
身后有人在唤我,我猛然回过神来,原来是瑞王妃,她柔声提醒道:“大军归来了。”
我恍然,目光投向远处,却见两列大军浩浩荡荡的,如长龙一般盘踞在官道上,朝着城门缓缓而来。我忙放下团扇,理了理裙裾,端起仪态,倒真真切切地摆了回公主架子。
为首的人身着玄甲,骑着高头大马,长髯在风中轻轻扬起,颇有威风凛凛的气势,想必就是元帅李冲了。只见他坐在马上,仰头,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同龙吟虎啸般高声道:“臣李冲,见过陛下,陛下千秋万代,万福金安!”
身后的大军纷纷跟着振臂高呼:“陛下千秋万代,万福金安!”
“陛下千秋万代,万福金安!”
“陛下千秋万代,万福金安!”
“大熙万岁,陛下万岁!”
“大熙万岁,陛下万岁!”
高呼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一时间竟有吞没天地之势。阿爷站在高楼上,扬声大笑道:“有卿如此,实乃我大熙之福!”周遭的大臣们纷纷应和着,俨然一副君臣和睦的模样。
我一开始还跟着心潮澎湃,几番过后便有些索然无味,正欲收回目光之时,却偶然间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容,顿时一怔,如遭雷击。
那张脸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眉眼精致,如细细描摹出来的丹青一般,鼻梁高挺,双唇微张,跟着人群高呼,皮肤似乎是黑了些,大概是边塞的风霜所致。他骑在马上,身姿挺拔,比之五年前少了些少年稚气,多了些英武俊朗。
我不禁失神,耳边高呼声愈渐激烈,乌压压的人潮渐渐将崔珏吞没,那一刻,我们之间好似隔了万重山水。直至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我醒过神来,忙不迭地错开眼去,唇角稍稍勾起弧度,潦草地笑了笑。
从广安楼上下来已是傍晚,京城华灯初上,夜市刚刚开始,喧嚣声渐起。我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不断碾压在地上的声音,颇有几分倦意。夜风撩起窗边的卷帘,带着丝丝凉意。我瑟缩了一下,困意立刻消减了大半。
回到公主府时,内侍们便躬身迎上来。皎月一边为我披上外衫,一边问道:“公主可是要用晚饭了?”
我疲惫地按着太阳穴:“不必,有些倦了,想休息。”
进了内苑厢房,皎月扶着我在铜镜前坐下,伸手替我卸钗环。那层层叠叠珠光宝气的玩意儿卸去后,头上立刻轻松了不少。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一手托着腮,双眸轻闭,耳边传来皎月含笑的声音:“公主今日倒是真的累了,想来迎接那李元帅进京不是什么轻松差事。”
“可不是么?站了一整日了,风吹日晒,脚也麻得厉害。”我右手撑得酸了,换了个姿势,这才稍稍舒服了些。
钗环卸尽,发髻散开,三千青丝如瀑布般止泻而下,垂直膝边。我想不通女子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散开来麻烦,还难打理,梳起来又重,还要戴那么多叮叮当当的首饰,差点没把脖子压断。
正要盥洗时,屋外女侍来报:“禀公主,驸马求见。”
我惊诧地扬眉,哪阵风把崔珩刮来了?我与他感情素来淡漠,相看两厌,虽同住一府,却分了苑,如非迫不得已,他是决计不肯踏入我苑里一步的,此番贸然前来,大抵是有什么急事。
我最不喜休息的时候有人找我,便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让他进来罢。”
厢房的门应声而开,一双绣着飞鹤的靴映入眼帘。他今日没穿官服,反而是一身石青云纹织锦长袍,腰间悬着白玉环佩,倒显出几分贵公子的优雅气度来。
我抬眼看他,他还是如往常一般神情肃穆,叫人敬而远之,俊秀的眉微微蹙起,颔首道:“臣见过公主。”
我别过脸,淡淡地说:“有事么?”
“今日阿弟归来,国公府里设了洗尘宴,请公主前往。”他的声线没有丝毫起伏,态度恭敬,举止克制,严守君臣之礼,叫人丝毫挑不出错来。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在公主府里,我们可以各过各的,互不牵扯,但是在别人面前,我们仍旧是夫妻,便是装也要装出琴瑟和鸣的模样来。
奈何我天生就不是块戏子的料,演多了自己也烦,便尽量挑与他错开的场合出现,但这国公府的宴我是万万不能避开的,小叔时隔五年才回来一次,这洗尘宴我若是拿乔不去,传到别人耳里也不大好听。
去公婆家里白吃白喝我自是乐意的,只是又要重新梳妆,头上还得继续顶着那繁琐的首饰。想到此处我不免有些气闷,忍不住怨怼了一句:“怎么不早说?”
崔珩的神色微变,眸光暗了些许,凉声道:“公主勿怪。”
我没有再理他,转脸朝皎月道:“白日里太阳大,惹得我出了不少汗,晚上便换件衣裳罢。”
皎月点头称是,顿了顿,不等我开口,立刻乖觉地朝崔珩欠身道:“公主梳妆,烦请驸马在门外稍等片刻。”
崔珩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径自出去了。
“驸马今日穿的是什么颜色来着?”我凝神想了想,转头问皎月。
“石青色。”皎月答,旋即飞快地问道,“公主也要穿石青色么?”
我嗤笑了一声:“我为何要同他穿一个颜色的衣裳?”虽然是免不了要做戏,但也不用那么细致,我又不甚喜爱青色,干嘛非得委屈自己。我说:“这件月白的襦裙极好。”
“公主倒是很少穿这么素的颜色。”皎月笑道。
我想了想,还真是。以往的我总是穿得层层叠叠,端庄又富丽,说:“家宴而已,又不是谒见天子。”
换好了衣裳,皎月忙不迭地又替我盘起发髻,我随口道了一句:“换个髻罢,白日里的望仙髻也忒重了。”
皎月道了声“是”,又问:“不若换成螺髻罢,轻便又不失庄重。”
我点了点头,以示同意。皎月手巧,绾的发髻也十分漂亮,其间又点缀了些银色珠饰,流光溢彩,清丽脱俗。她又取了水粉花钿小心翼翼地贴在我的额上,顿时添了几分娇艳动人。我对着铜镜,摇了摇头,果真轻便了许多,“唔”了一声:“这个挺好。”
走出厢房,崔珩仍旧伫立在庭院里,长身玉立,风姿卓绝,倒没白瞎这一幅好皮囊。他见了我,眼里似是稍稍一亮,随即又很快地黯淡下去,硬声道:“车马已备下,公主请。”
我表情淡淡地颔首,随即快步朝前走去。
与崔珩同舆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和他一路无言,空气中充满了尴尬。车马行驶得平缓,我的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了。我撑着困意,挣扎了片刻,索性歪头靠在窗边睡了。
我才没睡多久,耳边便传来崔珩沉沉的声音:“公主,到了。”还未等我出声,他便先一步下了马车,跟躲瘟疫似的。
我费力地睁开眼,脑袋还处于眩晕的状态,步伐略有些轻飘飘的,下车时没看清楚,一脚踩了个空,耳边传来皎月的惊声尖叫:“公主小心!”
我瞬间清醒了大半,然而来不及了,整个人已经正面朝地摔下去。我心里叫苦连天,本宫素来是爱面子的人,当众摔跤,传出去岂不是教人笑话。
我紧闭着眼,然而却没有以意料中的疼痛感,鼻尖萦绕着一阵似有若无的兰麝香气,我猛地抬头睁眼,却见一张清俊的脸横亘在眼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大惊,而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原来是他接住了我。我面上浮起红霞,尴尬地咳了一声,实在不习惯我们之间如此亲近,便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多谢驸马。”话音刚落就狼狈地往国公府里逃,行色匆匆,模模糊糊地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句“公主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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