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前厅便见到了靖国公夫妇,他们都年逾五十,靖国夫人看起来倒还面色红润,精神气十足,穿戴得体庄重,十足的贵妇风范,反观国公爷,脸色倒是差了几分。他素来清瘦,长髯已经花白,只留下几抹斑驳的黑色,一双眼里渐露疲态,说话的声音也弱了几分。夫妇二人见了我,见行礼道:“见过公主。”
我上前扶了一把:“大君大家请起,何须同儿媳如此见外。”话说着,便觉得牙齿微酸,又干干笑了两下。
“君臣之礼不可废。”靖国公气息有些虚弱,嗓音也略带浑浊。一旁的靖国夫人抿唇笑了笑,侧脸吩咐女侍:“去把二郎唤来见礼。”
二郎?我恍惚地想,大概说的是崔珏罢。我面色僵硬,勾唇勉强地笑了笑:“算起来也有五年未见过二弟了,都快忘了他是何种模样。”这话说出来我都觉着虚伪,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李长信你可真不要脸,明明今日才见过,还是偷窥来着。
很快,一阵脚步声便落入耳畔,我警觉地竖起耳朵,立马循着声音望去,却见一个身着烟蓝锦衣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地走来,他微笑着,亦如初见那般温柔和煦,举止间大气爽朗,颇显英武之姿,他朝我拱手作揖,端的是风流潇洒:“公主金安。”
我甫一见他时便眉心一跳,微微失神,等到他见了礼后,才反应过来,颔首,低垂着眼帘,妄图遮住眸中翻滚的情绪:“二郎客气。”
身旁的崔珩似乎呼吸一紧,随即便听到他淡淡的声音:“许久未见阿弟,阿弟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崔珏似乎没有见到亲人的欣喜欢悦,神色十分平静,朝着崔珩又是一福:“多谢阿兄关心,一切都好。”
我微微张唇,迟疑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假着一张笑脸:“二郎似乎比以前黑了些。”
崔珏直起身子,眉眼弯弯的,颇有些朝气,他道:“塞北高地苦寒,不比京城温和,何况我又是在军中,经常行军,风吹日晒,自然而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含笑道:“公主倒是没怎么变。”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字,细细揣摩之,发觉他话里倒十分自然亲切,一时间情绪复杂,不知是失落还是欣喜,纠结了一番,才涩涩开口:“二郎……”才刚说了两个字,便被崔珩硬生生地打断:“阿爷阿娘,客人该等急了。”
我一怔,随即悻悻地收回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只听靖国公道:“也是,公主先请。”
我尴尬之情无以言表,只得稍稍点头,随着府中女侍的指引到了后厅落座。
后厅了坐了许多人,见了我纷纷起身行礼:“见过淳安公主。”
我假笑着,像一只精致的瓷娃娃,摆着仪态,说着虚话:“既是私宴,诸位便无须多礼。”
整场宴席我都心不在焉,银箸也没动几次,后半场时,周围的人似乎都喝高了,相互走动敬酒,与我同席的靖国公夫妇、宁王妃崔婉也不见了人影,大概是与他人敬酒去了。我依旧坐在原位上,一盏又一盏地灌着酒,这靖国公府上的梨花酿还真不错,入口清甜,又不失酒香,我又饮下一盏,像上瘾了一般。
我素来对自己的酒量颇有自信,几盏梨花酿只能算是小酌,却没料到这靖国公府的梨花酿这般厉害,才饮完一盅,神志便已不大清醒了,微微眩晕,眼前模糊地像蒙了层纱,脚下亦是飘飘然,仿佛给我阵风我就能立刻奔月。
我的手肘搁在桌上,手心托着腮,眼睛已经闭上了,耳边传来朦朦胧胧的声音,听不大真切,仿佛是哪个郎君在说话:“公主醉了,去拿碗醒酒汤。”
这声音实在很熟悉,但我一时辨认不出来是谁在讲话。我蹙起眉心,嘟囔了一句:“不必了,本宫……本宫马上就回府了。”
耳边那人又说:“醉成这样了,回什么府。”语速又快又急,我都能想象出他皱眉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将笑起来,生平第一次产生逗弄人的兴趣,于是缓缓地说:“不回府,我还能去哪儿?你收留我么?”
那人一时间失语,随即似是无奈地,轻轻说:“好,你同我一起,留在这儿罢。”
这声音像是春日的和风,温柔中还带了丝几乎微不可察的缱绻,我一下子清醒了几分,伸出手胡乱扯住一片衣角,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崔珏?”
霎时,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气温陡然降至冰点,那人的呼吸仿佛凝滞了一下,随即极慢极慢地,一点一点从我手中抽出他的衣角。
我纵然醉酒,但还是知道在大庭广众下喊小叔的名讳不太合适,何况还抓着人家衣角,实在是羞愧,连忙将脸埋在手心,飞快地连声道:“失礼,失礼。”
他想必是恼了,声音听起来别样的冷硬,与刚才截然不同:“来人,公主醉了,把她送到侍雪阁去罢。”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怒气。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一想到方才略带挑逗的语言,又在心里翻来覆去把自己骂了个百八十回。
我被一群女侍搀着,前呼后拥地进了一处陌生的院落,大概还是在国公府上,我虽不大愿意,然而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省得出去丢人现眼。
这里的枕被倒是很舒服,连我这个一向认床的人都忍不住缴械投降,我一把抱住枕头,任由女侍们手忙脚乱地替我卸钗环、擦脂粉。待到人群散去后,我将脸深深地埋进锦衾里,鼻尖传来淡淡的香气,很熟悉,像……算了,我忘了像什么了。我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我稍后便意识到自己仍然改不了认床的恶习。夜半时分,蝉鸣阵阵,我翻来覆去好几次,只觉得身下的床板硬邦邦的,硌得我浑身难受,手脚也越发不老实,索性往床外一挤,登时便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我眉心一蹙,登时发觉不对,谁在我床上放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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