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里逃生回到府中时已经是傍晚,浑身泛酸,只想躺下好生睡一觉。皎月见了我,立刻扑将上来,跪在我脚边,抱着我的小腿痛哭流涕:“公主,公主,你可算回来了!”
我脖间还痛得很,一动便牵扯着伤口,吃疼地倒吸了口气。
皎月这时才注意到我的伤,急急地高喊道:“快来人,公主受伤了!”
语落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内侍们取了热水、绷带、伤药来,皎月一边替我敷药一边道:“方才外边传来消息,说公主被扣押在宫里,大家可都急坏了。”
我“嘶”了一声,口中直唤道:“轻点儿,轻点儿。”
皎月替我理完了伤口,又道:“公主走后,驸马气急攻心,晕过去了一会儿,醒来以后便急匆匆地走了,现下还未归来,会不会是……”
她秀眉蹙起,似是担心崔珩出了什么意外。
然而我才与崔珩大吵一架,郁气尚未纾解,便冷声道:“他回不回来与我何干?”
皎月似是被我吓着了,连忙伏地叩首:“奴婢失言,望公主恕罪。”
我抚额,挥了挥手:“起来。”
当天夜里府中便传来崔珩回府的消息,然而我只听过便罢,倒在卧房里睡得昏天黑地。
太子谋反的消息像是一道惊雷,惊得满城风风雨雨。阿爷终于下诏废太子为庶人,暂且幽闭于东宫,而废太子党羽也接连伏诛,一时间刑场呼天抢地、血流成河。
然而阿爷却迟迟没有下令处决废太子,惹得朝堂非议声四起,御史大夫带头上书请杀废太子,呼声一日高过一日,但阿爷依旧犹豫不决。我知道是为着谁的缘故。
自谋反事发后,我与崔珩便再也没见过面,只听说他似是淋了雨,回来的第二天便大病一场,连着几日都未曾上朝或去官署。我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直到靖国夫人心急若焚地找上门来,我才知道崔珩已经病重,危在旦夕,当下便匆匆赶去。
时隔那么久,我第一次站在崔珩院里,不由得感到陌生。他的院子很简洁,随处绿荫,寻不到一丝艳丽。他似是极喜欢松树,我一路而来看见的松树数不胜数,光品种就有十几种,它们伫立于小桥边、石子路旁,满树苍翠,清幽寂静。
我并不是很熟悉路,便让内侍领着,等到了房中时,靖国夫人同宁王妃,以及其他一干郎中已经团团围在崔珩床前,我瞧见靖国夫人脸上挂着泪痕,显然已经哭过一场。
宁王妃见我来了,起身道:“长嫂。”
我走过去,却见床上躺着的人身形消瘦,干净秀丽的眉紧紧蹙着,偶尔发出细细的呻吟。
靖国夫人原本正心疼地拉着崔珩的手,见我来了,却没有起身行礼,一腔悲怨尽数化作质问:“公主可算来了?”
宁王妃一惊:“阿娘!”随后又面带愧色地对我道:“请公主恕罪,阿娘她是着急上火了,并非有意出言不逊。”
我看着崔珩因高烧而潮红的脸,心想此番我的确不占理,便微敛了眸:“无妨。”
不料靖国夫人却红了双眼,她起身,似乎要将心头的愤懑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怨声道:“公主真是好狠的心肠!当初太子逼宫,我儿为了您去求齐王发兵,甚至不惜性命,拿了剑要同那些叛军拼命。可他是个文人,未曾上过战场,又没有武力,差点死太和门外……他心心念念为着公主,可公主您呢?他病的这些天,您可曾来瞧过一眼?”她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竟哭出声来。
我茫然听着,呆立在原地,又听得靖国夫人道:“可怜我儿……到底是痴心错付了。”
原先在房里的郎中们见状纷纷退了出去,只留下我们四人。宁王妃急了,几番欲向我求情,但神色中亦有不忍,唇张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房里静得可怕,我久久不出声,只觉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此时,病榻上传来微弱的呻吟:“……信奴,信奴。”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却见崔珩皱着眉,额上不断渗出冷汗。他神志不清,口中不住地唤道:“信奴,宫里危险,你别去,别去。”
此时宁王妃似是看不下去了,轻轻扯着我的袖子,求道:“公主,求求你,去看看阿兄罢。”
我耐不住她的企求,心生动摇,僵硬地挪动步子,缓缓靠近床榻。
我在他床边坐下,伸手替他撩开额角的碎发,他的皮肤很烫,看来这烧来得实在厉害。我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一转脸,却见宁王妃已经扯着靖国夫人已经走了,不由得大急,如坐针毡。
床上崔珩又在急切唤道:“信奴,你别走。”
我硬着头皮哄道:“好,我不走。”说着一阵东张西望,最终只得拿起毛巾细细地替他擦去额上的汗。
他又喃喃着:“别走。”
我:“……没走。”
“别走。”
“真没走,要不……你睁眼看看?”
“别走。”
“……”
我叹气,静静地坐在床边,瞧着他如画眉眼,竟不由自主想起五年前新婚时,他一袭大红公服,眼中带着和悦的笑意,与我共饮合卺酒时,他说了一句:“公主,微臣会护你一世。”
我当时还沉浸在嫁错人的失落里,并未在意他说的话,如今猛然再想起来,自己都有些愣住。
崔珩当时有些结巴,神态不大自然,有些羞涩又有些郑重其事,仿佛此言不仅仅是情话,更是许诺。洞房时,他比我还紧张,双手抖得厉害,解扣解了好长时间。
我想着,竟浅浅笑起来,而后便有些迷惘,这桩十数年前的债,他是否无辜?我为此想了许久,可到底没能想出个答案来。
我在床边坐了片刻,便扬声唤了一个小内侍过来:“你取了我的令牌,去宫中寻张太医罢。”
顿了顿,又言:“驸马若是醒了,别告诉他本宫来过。”
那小内侍不解地看着我,我苦笑一声:“我们原不应有这些牵扯的。”该了断的缘,还是早些了断罢,也省的彼此折磨。
他似懂非懂地低下头,继而便迈着小碎步匆匆出去了。我徐徐起身,广袖从床边滑落,刚迈出一步,便感到有一股力拽着我的袖子,我不得不停下来。
我回过头,便见崔珩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袖,他虽还昏迷着,可神情却带了丝慌乱。
“别走。”他说。
我默然看着,已动了几分恻隐之心,然而终是半屈着身子,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他攥得愈发紧了,乃至急出眼泪:“……你别走。”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狠心肠的人,无论他如何哀求,我都听而不闻,拼劲全身力气要将他的手挪走。
但我没想到,崔珩在病中力气还这样大,我掰不开他的手,只好任凭他拽着,眼底渐渐升起一层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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