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张太医先来了。他见我红肿着双眼,以为我是为崔珩的病伤心,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七娘且放心,老朽定会治好崔驸马的病。”

我抽噎着用另一手指了指被攥住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张,张公,帮我取把剪刀来罢。”

张太医挑了挑眉,似是没料到事情的走向居然是这般,满头黑线地找了把剪刀递给我。我沿着崔珩的手将衣料剪开,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两行清泪自眼角滑下,哽咽着重复:“不要,不要……”

张太医啧啧摇头,劝我:“就让他抓着呗。”

我没回应,他又嘿地一声笑起来:“瞧瞧他这副模样,平素瞧着多稳重的一个人,撒起娇来,同那三岁小儿差不多……改天再见若不取笑他一番,真是对不起我今日见到的这副情形。”说着凑上来摸了摸额头,惊叫道:“呀!怎的这么烫?”

我彻底剪开了衣袖,整个人顿时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跌坐在床边。

崔珩感觉到了我的离开,脸上有几分惶然与绝望,而后便再没了表情,似是彻底昏厥过去,再细看时,却见他的枕边已经濡湿一片。

张太医此时已然瞧出了不对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崔珩,狐疑道:“发生什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

我费力地站起来,道:“张公,请你一定要治好他。”

张太医分明已经察觉出不同寻常,却没有再追问,只应道:“我知道。”

“今年崔家也不知撞了什么邪,一连病了两人。”张太医不经意地感慨道。

我再也待不下去,道了别,便落荒而逃。

西风萧瑟,落叶漫天,我疾步离去,身后裙袂翻飞。

后来的几日我寝食难安,不时地派人去打听崔珩的病情,直到他有所好转,我才稍稍放心。

朝堂上处决废太子的声音依旧铺天盖地,奏表源源不断递到阿爷跟前,听说杨冲为此特地进宫觐见,最后与阿爷吵了起来,第二天阿爷下令,庶人李元正流放岭南,永世不得回京。

此令一出,朝野皆为之哗然,而阿爷对那些非议声置若未闻,只沉默着,据说身体也渐渐大不如前,但依旧坚持上朝。

我没有再进宫,整日窝在府中,也不出去,倒是新城来找过我几回,每次都是哀叹长兄昏了头,竟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她问我:“七娘,你说阿爷会立二兄为太子么?”

我说:“不知道,也许会罢。”

新城大约也知道这不是个好话题,便岔开了去:“崔驸马的病可好些了么?据说阿爷还在朝堂上问起过他呢。”

“好些了。”我回答她。接着新城又伸手摸了摸我脖子上尚未脱落的痂,煞有介事地安慰我道:“七娘,你不要怕,你以后再也不会有危险了。”

她一拍胸脯:“阿姊保护你。”

我被她逗笑了,笑着笑着,却又听得她微叹:“为什么,天家的父子兄弟,不能同寻常人家的父子兄弟一样呢?”

我一默,继而道:“人生在世,总归是有些缺憾的,有得亦有失,这一辈子才活得分外真实。”

新城走后,我依旧懒懒地躺在榻上,此时忽地心念一动,唤皎月去取坛酒来。

皎月问我:“公主要何种酒?”

她说:“前阵子驸马从公府捎来的梨花酿还存在酒窖里呢,可要奴婢取来?”

听她提起,我才想起来还有两坛梨花酿没动过,可我已答应过崔珩,要与他一同饮此酒。

不过往后大概是不会有什么机会同饮了。我不知我同崔珩的未来会是何种模样,或许还是同以前一般,除却必要的应酬,其余时间皆无交集往来。不过这样也算不错。

我沉吟一番,道:“取别的来罢,随便什么都好。”

皎月道了声“是”,没过多久便取了坛桑落来,顺便告诉我:“驸马的病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极好。”又道:“你去备些谢礼给张太医,崔珩的病他费了不少心思。”

说着我便开了封,一瞬间满室皆是浓郁的酒香。我一盏又一盏地饮,直到分辩不出周围的物事,方才醉醺醺地倒回榻上。

再度醒来的时候是晚间,我抱膝坐在榻上,外头狂风肆虐,如同嘶吼的野兽般撞击着房梁。我惴惴不安,心想这风会不会将房顶给掀了,池中的鱼儿会不会被卷出水面,树会不会折弯了腰。

此时,皎月突然在外头喊道:“公主,公主,奴婢有事禀报。”

我说:“你进来。”

她躬身踏入房门,我瞧她手中揣了封信,问道:“谁送来的?”

皎月小心地打量着我的神色,又重新低下头去:“驸马。”

我身子微微一僵,崔珩?他送信来做什么?于是道:“拿来。”

皎月将信递给我,我拆开来,里头只有一张白宣,从背面可窥见墨迹。

我展开,却见开头赫然几个工整肃雅的小楷:某崔珩立放妻书。

我的脑袋霎时断了根弦,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又埋头去看。

还是那七个字,丝毫未变。

我心底一凉,整个人顿时清醒了几分,慌忙往下看,只见那纸上写着:“予少时尝闻情深缘浅,时不解,今方顿悟。世间情缘至繁,能得善终者寡。盖此冥冥间已存定数,无从强求。”

我拈着信纸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视线渐渐模糊,于是擦了擦眼,继续读:

“余幸生于簪缨,虽锦衣玉食,亦骄纵荒唐,不识愁滋味。蒙上不弃,得逢造化,以公主妻,心怀感激而涕零,亦欲洗心革面,恪尽夫职。

余尚忆昏礼时,主著华钗,服褕翟,姿容窈窕,尽态极妍,伴暮晖而至,饮合卺而眠。是夜红鸾锦帐,相宿缱绻,余甚幸甚喜,以为世间欢愉概莫如此。

然余之金玉良缘,实不过一厢痴愿。虽得上恩,余内仍为纨绔,言辞不忌,有失于德行,为主所不喜。余既知此,辗转反侧,夙夜难寐,戚戚然,惶惶然,只叹余与主缘浅,纵有御言许婚,到底难以为继。”

“愿主相离之后,重整云鬓,艳染绛唇,以美玉之姿,觅如意良人,得凝香浓露,享嬿婉良时。日后相逢,笑泯恩怨,各自为安,亦无限欢喜。

己亥年十一月谨立此书。”

宣纸末端有一块皱起的水渍,我以为是自己的眼泪,遂将放妻书搁置一旁。灯火幽微,我盯着那素白的纸,一时头晕目眩,伸手扶住了案。

皎月见我神情恍惚,轻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无事。”我摇头笑了笑,又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天夜里我做了场梦,梦里的梨花依旧纷纷扬扬,我伸手拈了一朵。那纯白娇软的花瓣一触及指尖,便迅速枯黄萎缩,最后化作一缕薄烟飘散而去。

我就这么茫然地看着,直至第二天晨起,我从梦中醒来,推开门去,发觉院里已是黄花堆积,我那几盆花草东倒西斜,泥土也混着残朵撒了一地,满目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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