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已将我的决定告诉崔珩,心下便舒畅很多,头不疼胸口也不闷了,这恢复速度之快让张太医倍感惊奇,当下便问我要不要开个方子给驸马,说是缓解郁气的,我连忙摆手谢绝。
过两日便是中秋,我按例进宫谒见阿爷。阿爷一身玄色龙袍,双鬓微白,他按着太阳穴,似是极为疲惫,见了我,只虚虚一笑:“信奴来了。”
我盈盈欠身,他从台阶上走下来,拉着我的双手,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病可好些了么?”
我颔首:“好多了。”又问:“阿爷看着脸色不好,是出了什么事么?”
阿爷长叹一声,静默良久,才道:“是你长兄,御史弹劾他,说苛责府中长史,又狎戏户奴。”他看起来极为头痛,语气中似有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啊。”
我心中了然,长兄身为太子,本是勤勤恳恳、恭谨谦让的,连一向严苛的太傅都对他赞赏有加,可自从前些年得了场大病,痊愈后便性情大变,颇有几分暴戾乖张,有时甚至当廷顶撞阿爷,幸而阿爷虽是生气,但并未计较。
“朕大约是管不了他了,”阿爷苦笑一声,“若是皇后在便好了。”
我想起立政殿里那个端庄华贵的身影,道:“皇后殿下在,阿兄必然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我五岁时死了亲娘,便寄养在皇后膝下,同她的几个子女一起成长,印象中她是个温婉和蔼的女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精通诗词歌赋,谈论起政事来也头头是道,对几个子女也是教养有方,太子、齐王哥哥、常德公主,一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她待我极好,几乎视如己出,我很尊敬她,关系也融洽。
我十二岁的时候,皇后殿下也去世了,那时我连同她的几个子女都跪在梓宫前哀声哭泣。新城哭得尤其厉害,因为几个兄弟姊妹中,皇后殿下最宠新城。
阿爷闻言沉默,眼里含了点泪光,仿佛陷入回忆。我默然看着,却想起当年阿娘死时,阿爷也是这般神情,他牵着我的手来到承安宫,但不让我进去,只独自一人站在大殿里,抚摸着冰冷的珠帘华纱,背影颓然。
良久,殿外内侍来报:“大家,赵王来了。”
我有些诧异。阿爷道:“让他进来罢。”
厚重富丽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形清瘦颀长的少年,他一身深碧蜀锦长袍,清秀的眉宇间蕴藏着温润贵气。他作揖道:“见过阿爷,阿姊。”我与他行了平礼,只听他道:“阿姊近来可好?”
我微笑:“有劳阿弟挂心,一切都好。”
赵王是皇后殿下最小的儿子,今年十五岁。他自小便性情温厚,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我们两个虽不甚亲近,但相处得还算和谐。
阿爷打量了他一番,道:“个子倒长了不少,近来读了什么书?”
赵王回道:“正在读《韩子》。”
阿爷沉吟着:“《韩子》,以前你长兄也读过的,当年严公在世时,便要求他精通此中之道。”他骤然冷笑一声:“可他如今却浑忘了。从前读的那些书,竟都抛之脑后。”
赵王紧抿着唇,过了半晌才温吞地道:“阿兄只是一时迷失罢了,总有一天会领会阿爷的良苦用心。”
阿爷却并未接话,只说:“你二兄知识渊博,府中弘文馆里也养了不少文学士,你若有空,可多到他府上坐坐。”
这个二兄便是齐王哥哥,他是皇后殿下的次子,也是兄弟姊妹中除却新城之外与我最亲近的。齐王哥哥素来得阿爷宠爱,不仅食邑万户,还被特许在王府中设弘文馆。太子怕他要夺嫡,对他日防夜防,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势同水火。
赵王低垂着眼帘,声音依旧软软糯糯的:“是。”说罢便请辞。
我见日渐正午,竟有些犯困,便也一道请辞。自紫宸殿出来后,赵王叫住了我,神色颇有些犹豫,我便道:“阿弟有什么尽管说罢。”
赵王的手绞着袖边,似是鼓足了勇气道:“我想请淳安姊姊帮个忙。”他瓮声瓮气地道:“淳安姊姊同二兄素来交好,明日,明日我想请淳安姊姊带我拜访二兄。”
我这才恍然想起,齐王哥哥出宫立府的时候,赵王才七岁,此后一直住在宫里,二人不常见面,简直如同陌生人一般。见我未出声,赵王又道:“我听闻淳安姊姊的驸马与二兄是同窗,关系亲厚,由他也……”
“咳咳。”我轻咳两声,飞快地打断赵王,“不必劳烦他了。说起来我也好久未见二兄了,此番正好与阿弟一道去。”
赵王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笑起来,竟有几分少年的可爱:“多谢阿姊。”
“你我姐弟,何必执这些虚礼。”我客气道,随即又说,“看来你很把阿爷的话放在心上。”
“父为子纲,何况阿爷又是君上,不敢不听。”赵王红了红脸,“何况阿爷也是真心为我好。”
“唔,阿弟很懂事。”我随口赞了两句,便就此告辞。
中秋节过得如往常一样平淡,只是月亮圆了些。我甫才回府,便见一个眼生的内侍站在大门口,便遣了人过去问话,不一会儿便回来禀报,说是常德公主在曲江边的拜月亭设了宴,邀我和崔珩前去。
崔珩今日仿佛在官署,也未曾回到府中,我懒得遣人去喊他,便自己往曲江池去了。
我坐在马车上,远远地便望见拜月亭里一群锦衣华服的郎君娘子,常德请了不少公主贵妇,曲江池便一片喧嚣热闹。
第一个看见我的是新城,她向来活泼娇憨,一见我便提着裙子朝我奔来,将我搂了个满怀。我觉着自己的脖子都要被她勒断了,连忙将她扯开:“松手,松手,我的脖子。”
新城笑嘻嘻地道:“就你来得晚,等会儿罚酒三杯。”
“这不是刚从宫里出来么?”我理了理上襦,“什么酒?烧春还是女儿红?”
新城翻个白眼给我:“玉桃浆。”
“玉桃浆味淡,”我不满道,“怎的准备了这个?像是怕我喝醉似的。”
“可不是么?”新城当着我的面揭我丑事,还十分理直气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阿爷在太液池边摆了宴,你喝光了整整两大壶烧春,完了还差点一跟头栽进池子里,要不是千牛卫把你拉住,你可就成了大熙第一个醉酒溺亡的公主了。”
我摸着鼻子尴尬地笑了两声,那烧春的滋味可真是不错,怨不得我一时贪嘴,至于差点溺亡这事儿么,纯属意外,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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