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城牵着我走到拜月亭边,那里聚集了京城一大票的王公贵妇,还有不少面容姣好的小娘子,气质出众的小郎君,对酒当歌,吟诗赏月,看得我直感叹年轻真好。常德与她的驸马杨崇敬不时地同人敬酒,我来时已然有些熏熏然,见了我大呼一声,教我抖了三抖:“七娘来得好晚!”
杨崇敬笑道:“素来听闻淳安公主好酒量,只可惜今日来得晚了,我家娘子醉成这样,怕是不能再与您斗酒,可惜,可惜!”
我大感惋惜,要说诸位姊妹中,也就只有常德爱与我喝酒,每逢宫宴必要抓着我斗酒,说什么不喝倒我誓不罢休,然而每次都是我才微醺,她便已经醉得七倒八歪了。常德与我这点爱好在贵人圈子里广为流传,每逢见面必得被众人调侃一番才罢休。
杨崇敬同我见过礼后便往一旁去了,只留下常德与我坐在席边。
常德虽然喝了不少,眼神还算清晰,见我独自一人,便问道:“崔珩呢?”
我早就想好了说辞,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官署里有事,忙得很。”言罢给自己斟了盏玉桃浆,味道虽然淡了些,但好歹回味悠长,配着月色,别有一番风雅情趣。我饮完一盏,这才想起来找新城,然而她生性活泼,此时早就不知钻哪儿去了。
此时又听常德问我:“今日进宫见过阿爷了?”
“是,”我说,“我见阿爷时,适逢他发怒,似是为了长兄的事。”
常德却是不笑了,只以手抚额,又倒了盏酒:“也无怪阿爷发怒,长兄近来的确不像样,欧打宫人不说,还狎戏户奴,整个人形同疯魔。”
她沉沉叹息,之后像是回忆起什么,喃喃道:“如果,如果当初阿爷没有杀那个人……”
我默不作声。她像是急于求证一般,扼住我的手腕:“如果当初阿爷没有杀那个书童,长兄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了?”
我暗暗心惊,之前不知太子为何会因一场病性情大变,如今倒是从常德姊姊口中知晓了实情。当初太子看上了一个内侍,是个美貌风流的少年。他将那内侍带在身边,同食共寝,招来众多非议,后来阿爷知晓了此事,一怒之下将那书童斩杀,太子因此大病一场。阿爷下令不准外传,而常德因着与太子关系密切,便知晓了内情。
常德凄凉地笑了笑,又给自己灌了盏酒,月色映在她似雪的肌肤上,额间花钿越发显得嫣红艳丽。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戚:“七娘,你知道么?那天长兄对我说,他不能看着皇位被二兄抢走,他才是太子,未来还会成为皇帝,等他登基后,要用整个江山为那人陪葬……”
她的目光越发凄楚:“我眼睁睁地看着长兄疯魔,可又不知道做什么。我知道自己不该再站在他那一头,我应该和所有人一样,厌恶他,唾弃他,和他划清界线,可是我做不到,他是我阿兄啊……”
她哀哀地啜泣,我从她手里夺过酒盏搁在一旁,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天家固然万般高贵,可撕开了那层光鲜亮丽的表皮,剩下的只是满目疮痍。我微叹,却只能无言。
“杨昭仁,你好大的胆子!”突然间,远处依稀传来女子的咒骂声,紧接着便是清脆的耳光声。我惊得起身,循声望去,却见新城提着裙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边走还边时不时地用手背抹着眼泪。她疾步走来,见了我,二话不说便扑进我怀里:“七娘,七娘,我不活了!”
我闻言一抖,回头看了眼常德,她却是早已醉得趴下了。我扶着新城的肩,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杨昭仁,杨昭仁他居然敢当众同他那表妹卿卿我我,还对我出言不逊,我面子都被他踩在地上了!”她哭哭啼啼,抓着我的衣袖说,“七娘,你快点带我回府罢,我不想待在这儿了,脸都丢尽了。”
我连忙差人去喊杨崇敬,只见他风风火火地赶来,跪下伏首道:“从弟有失体统,臣下心中亦万分惭愧,请公主恕罪。”
新城红着一双眼,大声道:“恕罪这种话你叫他自己来说!不对,你让他别来了,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他!”
我拍了拍新城的肩膀,看向杨崇敬:“你且让他好好思过,这段时间就别在新城跟前晃悠了。还有,照顾好常德姊姊。”
杨崇敬紧蹙着眉,额间冷汗涔涔,低声道:“是。”
新城将脸埋在我怀里,抽泣着说:“七娘,让我去你府上罢,我不想回那个地方了。”
她大约是真伤心了,我们坐在马车上,她一路哭得肝肠寸断。新城是被阿爷和皇后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不曾受过半点委屈,长到十五岁时嫁给皇后娘家子弟杨昭仁,原以为会是段金玉良缘,却不曾想成了现下这副模样。新城哭得实在可怜,我搂着她,一下一下哄着,唇边却是苦笑,我又何尝不是相似的境遇,怎有脸安慰她。
回到府中暖阁,我俩卸了钗环妆面,窝在床上,窗户打开,露出天边玉盘似的婵娟。新城仍旧抱膝抽噎着,我轻拍着她的肩膀,心中百转千回,几欲告诉她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同她一样,只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几番纠结后咽回肚里。我说:“好了,别为他伤心,他不值得。”
新城恍若未闻,依旧抽泣着。我扬眉:“你真爱极了他?”
“才不是!”新城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否认,“我是眼瞎吗?怎么会看上这种人?我只不过气他居然敢当众下我面子!”
她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当初阿爷说他为人正直,德行出众,我这才答应下嫁。可是阿爷却没说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相好……我原是一心想要同杨昭仁过日子的,可是他却嫌我坏了他与他那表妹的姻缘。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又哭起来。
我懂了,新城虽骄纵,但绝不会去抢人家的心上人,也干不出毁人姻缘的事。大约是杨家怕阿爷生气,逼迫杨昭仁娶了新城,杨昭仁心中郁闷,对待新城也不怎么上心。新城素来被宠惯了,受不了有人如此忽视她,便对着杨昭仁步步紧逼,然而杨昭仁也是心高气傲的人,寸步不让,二人这才争吵不断,以至于关系愈发紧张。
“我该怎么办,七娘,”新城抱着我的腰,凄然道,“我实在不想再看到杨昭仁了,要是,要是能和离就好了。”
我心中一震,和离?我又想起了我同崔珩之间的情形来,和离倒也不失为一种良策。正出神之际,又听新城自我否定道:“嗳,不成。杨昭仁这厮素来得阿爷喜欢,阿爷不会同意我们和离的。”
我微惊:“可你们之间关系都恶劣此般境地了,阿爷竟还不允许么?”
新城嗤笑一声:“七娘,都道你聪慧,怎的在此事上如此天真?贵主下降,固然是要嫁一位如意郎君,可更多的是为了维护宗室与群臣、世家的同盟关系。”她道:“杨家舅舅是股肱之臣,也是阿爷的挚交,整个杨氏同宗室密不可分,阿爷绝对不会同意我与杨昭仁和离的。”
新城叹道:“都说公主是天下最骄纵的娇客,可我们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哪有骄纵的权利呢?”
我深以为然,转而又问道:“可……可你若实在受不了了呢?”
新城闻言却是怔住,静默了片刻,才凄然道:“我若实在受不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你别说这些瞎话。”我差点被她吓到。
“真的,”新城看着我,眼神清亮坚定,话语里却透着股破釜沉舟的肃杀,“倘若我实在难以忍受,便亲自去求阿爷,求他让我和离,若是我说不动他,便回府拿把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
我眉心突突地跳,劝道:“可别拿性命开玩笑。”
“可是,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新城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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