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落座,信手滚拂琴弦,宛如幽涧之寒流,琮琮铮铮,清清冷冷,飘忽不定。古有曲子,名为《高山流水》,曲分上下,取意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后经人解读,又赋予了酬唱知音之心。书生的这首曲子,正是由前曲感悟自身,结合所见所闻谱成。
君子之仁,德风沐雨。但曲中隐含着一层舍身取义的山崩之势。
尾声清越,一曲终尽。花初雪待要起身,忽感胸闷。异状刚发生,就有人未卜先知,手腕一沉,一人搭在他脉上。
半晌,沉声道:“为何?”
是佐千秋的声音。
花初雪笑着摇头,想要抽回手,没成功。听对方语气,似乎有些生气。
于是道:“没事……”
刚开口,就有浊气上涌,他没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蓦地手腕一紧,一股冰冷灵力磅礴灌入,动作之蛮横,简直算得上不讲理了。
他道:“你不用……”
佐千秋道:“不要说话。”
“……”
接着,不忘继续审问,冷声道:“为何?”
又是这句话。花初雪叹了口气,他自然不可能说出原因。开启过往的通道,以燃烧自身灵力为代价,大损修为。若只是到过往飞鸿踏雪般一览,不与彼时之人见面交谈,不扰乱人事物因果,也还好。那书生本该曝尸荒野,他们却将其掩埋,虽是举手之劳,小到微不足道的改动,也是要命的。他们此举所造就的因,却是要施术之人承担。如此才能维持天道平衡。
他与佐千秋相处不久,但多少有所了解,知道肯定糊弄不了,正在斟酌该怎样蒙混过去。不知为何,眼前却有光芒闪烁。
原来几人所处之地,天已经亮了。几丝白光穿破黑夜,直直照射进凉亭。越裳和那缕阴魂离两人都比较远。阴魂还沉浸在曲调余韵中忘乎所以。越裳好奇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感觉两边都插不上话,就默默地整理桌上的古琴。
能看见,说明五感之二的视觉解封了,进一步说明他的修行又有了突破。可花初雪怎么都觉得那光芒有问题。他干脆将咒封取下,睁开眼的一瞬间,还有些不不适应。
随即,一张俊美的少年面容映入眼帘,红衣,红色束带,墨发,神情不悦。
他眼光落下时,在少年腰间看到一管白□□箫,刚看清楚雕刻的“初雪”二字,不及细思,就见少年身周的地面,有黑气窜动,阴阴沉沉,其中漂浮着几个古怪的字体,以黑色作底,周围泛着惨淡青光。那些文字十分离奇,像佛门的真言,又好似不完全是。
他曾听一位见识不凡的好友说过,术境三宗,晚红宗以梦术见著。好友有幸远远见过此宗之弟子施展梦术,乃口念咒语,在其吞吐之际,会有术法凝结的文字流露,类似某种阵法,由此将人带入梦境。
一般做梦者在梦里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的。如果察觉到了,或者已经清楚自己身在梦中,那么就意味着梦术解除,人快要清醒。
花初雪,不,应该是倾霜海,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一切,只不过是南柯一梦。就在他醒悟那一刻,周遭景物如烟雾退散,越裳和那缕阴魂都不在了。没有南阳亭,没有群山环绕,只有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对面的少年容颜未变,眸色清冷,一袭红衣,在阵阵阴风下翻飞不已。
再看身边,两人还在岛上的渡口。倾霜海手里拿着借来的铃铛,还以为能起到破阵的作用。结果连自己什么时候进的梦境都不知道。说明岛上之人早就预料到会有人闯入,提前未雨绸缪。只不过自己对梦术知之甚少,没有防备,这才着了道儿。至于另外一人。
想着,倾霜海不觉又将目光往上,对上一双浅紫色眼眸,微微一笑。
不等他说话,佐千秋不打招呼就执起他手,往他脉搏上一放。
倾霜海:“你……”
佐千秋没有理他,过了一会,才收手,清泠泠一株玉树般站着,脸上表情没见好看多少。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他了。花初雪没有再探究,视线落下时,又瞥见对方随身携带的玉箫。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敢确定,那个梦跟自己平素接触的想到的毫无关系。看来是对方的了。
佐千秋看他一眼,倾霜海仿佛心有灵犀,有所领悟。忙整理好发散的思绪,随之并肩前行。两人沿着岛上的道路走没多久,两边的花树不断轮回着开花结果,无数花瓣飘落。路的尽头,总算能见到一座围墙高耸的山庄。前门是打开的,两人走近时,能听到里面传出闹哄哄的嬉笑声,不时又有人拍掌大叫,声音错乱,忽远忽近,好似有许多人在上蹿下跳地跑来跑去。
倾霜海好奇心起,不禁加快脚步。
进门,入眼就是一群癫狂之人,正聚集在一处花圃,被一群武士拦着,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地在外围嘻嘻哈哈。看数量还不少,衣着打扮也是各有特色。有的是打着补丁的寻常百姓,有的是锦衣公子,甚至还有一些散修门派服饰。当真是海纳百川,应有尽有,千奇百怪。这些人共同的特点就是,每个人眼神中都带着一股迷茫的煞气。每个人展现出来的疯病又各有不同。有的深沉,有的外放。
靠近大门有个满嘴胡须顶着一头乱七八糟头发的壮汉,光着脚,咬着手指跳到倾霜海面前,透过蓬蓬打结的乱发,露出一双死不瞑目似的眼,砰砰砰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大喊道:“我要做术境武林至尊!哈哈哈,咯咯咯,嘿嘿嘿……”
“……”
倾霜海含笑,内敛道:“是的,你就是武林至尊,术境第一人。”
壮汉:“不错嘛,你小子很有眼光。”
倾霜海:“还好还好。”
壮汉:“你以后就跟我吧。”
说着,就要用一双沾满哈喇子的手来拍他肩膀。然而,就在他伸手之时,就被巨大的无形之气震飞了出去。那壮汉有点武功底子,没有直接四脚朝天,而是在落地时借助巧力一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不怒反喜,哈哈道:“你小子也不错,有资格做我的护法。不过,我的头怎么不见了?糟糕,我没有头,要死了要死了……”
倾霜海听着他狂呼惨叫远去的声音,着实怔了好久。
余光见佐千秋挥手,似是在二人面前设了一层防护。再有人经过时,没有发现他们。
众多疯子围成的圈子里,有两道人影晃动。倾霜海拨开几人,凑近一看,忽然头皮一麻。就见一名黑衣男子,正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他面相算得上英俊,只不过眉眼间有些阴厉,看起来不好接近。右足踏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依稀能看出是另一名男子。倾霜海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骨头寸寸断裂之声。
被踩之人鲜血自七窍喷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行了。饶是如此,也没见他摇尾乞怜。双手呈现出扭曲的弧度,应该是腕骨被踢碎了,无力地扒拉着身下凌乱的杂草。两人所在之地本是花卉丛生,眼下却是一片狼藉。男子鲜血到处都是,四肢齐断。
都到了这般境地,黑衣男子依旧面不改色,低头,讥讽道:“怎么样?你还要复仇么?”
说着,脚下用力。又是喀擦一声。男子闷哼一声,血快吐尽了,死死咬住嘴唇,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黑衣男子冷笑:“你爹不过一介贱民,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吐血男子恨恨道:“我爹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为何杀他?”
黑衣男子:“有时候总觉得你们这些人很可笑,都要问为什么,问理由,坏人干坏事,哪来那么多理由,如果不是于己有利,谁乐意天天杀人放火?”
语气充满嘲讽不屑。
说到这里,人群中有人拍了拍掌。
倾霜海寻声望去,当即吃了一惊。只因那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苦苦找了许久的师弟,月清梢。
几名疯子环绕在他身边,或笑或愁眉苦脸。月清梢一袭兰花点缀的长袍,眉如远山,眼神冰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倾霜海吃惊,正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弟。以往在灵渡山修行,师弟虽给人心事重重的感觉,但面对自己时,总能发自内心地畅怀大笑,眉眼始终都是明媚的。有时自己惹他生气了,也不过皱皱眉,耍耍小脾气,从不会像这般,眼神仿佛要将说话之人活剐。
佐千秋施了术法,师弟看不到他。就算没有佐千秋的帮助,此时此刻,倾霜海也决计不能让师弟发现他们。他终于明白,此处是什么地方。师弟施展时术,那么这段画面,便是属于风铃山庄的记忆。场中黑衣男子,若是没有猜错,估计就是慕容家家主,慕容潮。而被他踩踏的半死不活之人,听二人对话,倾霜海想到一个人,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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