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初雪说可以一试,就真的开始着手。以亭子为界,开辟一方空间,让时间回溯,定格于书生来到此地的那个晚上。施术前,他特定叮嘱,让越裳等人莫要靠近。他这种能力,可说是与生俱来,可以掌控极小范围内的时间。其中包括人和物,春华秋实,流光飞逝,任其操作。
当一切设定好,花初雪独自踏进凉亭,周身瞬间如被水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在他快感觉透不过气来之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胳膊,将他往某个方向轻轻一带。花初雪身不由主踉跄了一下,感觉身子撞到了什么。等他回过神,才发觉,好似是一个人的胸膛。
仿佛有一双冷峭的眼在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抬头。手腕处被握得紧紧的,却并不如何疼痛。但他还是不习惯被人这般桎梏着,正要开口,那人俯低身子,凑至耳畔,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听到这人声音,花初雪一怔,心想:“不是让他们别靠近么,他怎么跟来了?只有他一个人么?”
他凝神倾听,没有察觉到有其他人。二人落足之处,还是同样的亭子,却不是同一个时间了。
虽不知佐千秋如何跟来,也许少年一时兴起,感到好奇。事已至此,花初雪也不好追究。但既然多了一个人,他的术法恐怕只能支撑两人出现在这个时段,没办法做多余之事。根据寻常人心思,若是时光能倒转,回到曾经,肯定想把很多错事纠正,或者改变自己的选择,从而逆天改命。原则上来说,是可以做到的。但前提是,你要能让时间逆流。因此,尽管悔不当初,也终究无力回天。这是一般人的现状。花初雪偏偏就有别人渴望的能力。
可要改变过去发生的事情,并非轻而易举就能达到。需要至高无上的修为作为支柱。比如此刻,花初雪光是维持二人不被带回原地,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只见他额心肉眼可见的渗出几滴冷汗,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尽管是十分不起眼的变化,却也落入了一个人眼里。佐千秋见状,低声道:“你怎么了?”
花初雪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就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他没那么矫情,摇了摇头,不等佐千秋多问,反客为主,一把抓住对方手腕,脚尖一点,飞身至凉亭顶端。恰在此时,那道脚步声更近了。来人走路不甚稳当,落脚时而轻时而重,伴随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听着对方进了亭子,将什么东西置放在桌上后坐下。
不多时,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香,只听得一声寂寥的男子嗓音,悲戚不已,一边畅饮,一边大声吟诵:“东山有谷兮一人居之,朝来寒暑晚来春兮。”
不知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当男子这句话说完,身边之人明显震住。花初雪有些不确定,转过头。他的眼睛自然是看不见的,但他知道,对方近在咫尺,呼吸相闻。苦于咒封所在,无法探究对方表情。
很快,他就被亭中的琴声打断思绪。
男子喝完酒念完诗,接着独自抚琴聊以慰藉。琴音沉闷,显是弹奏之人内心郁结,无可排解。
花初雪听了一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在佐千秋手心画了几下,写的是:你认识亭中之人?
他本可以直接开口问的,但怕自己一心二用,被亭子里的人发现,事急从权,就用了最简单的法子。写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做有多不妥。幸好对方是男子,不然自己此举,实在算得上轻薄无礼了。
花初雪也顾不得其他,忙凑近道:“抱歉。”
佐千秋微不可闻地“嗯”一声,并未计较。
虽是如此,花初雪自己倒尴尬了。如果说对方是熟人,那也没什么。可眼前的少年,至多也就相识十几日。两人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委实谈不上交情。想着,就要拉开一点距离。
然而佐千秋忽然按住他手臂,依旧在他耳边道:“你听。”
花初雪真的就凝神听了。
亭子下方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应该是男子鬼魂现身了。据他讲述,与来的书生言语投契。花初雪听到只言片语,鬼魂声音飘飘忽忽,问的问题着实不少。那书生答得爽朗,知无不言。二者,一人一鬼,竟是谈笑风生,仿佛一对知心好友。
听得那书生道:“我本自东山而出,略通岐黄,四处游荡。一次,偶经皇城,听闻东城一隅之地闹起瘟疫,有百来人不幸感染,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不是我托大,就觉得自己一定能行,不过是医者仁心,于是毛遂自荐。那些患者都被关在一处废弃的祠堂,方圆五里都没人敢靠近。便是看管之人,也都离得远远的。是以我很轻松地就走了进去,却见一位贵气逼人的男子,正小心翼翼守着一名病患。他面容愁苦,眼中流露出痛苦怜惜之色。后来我才得知,原来这人居然是当今圣上。他不顾自身安危,一听到皇城脚下发生疫病,当即御驾亲行,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这方污秽之地,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这些病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宅心仁厚的君王,从此便下定决心,誓死追随。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当如是。”
说到这里,他难掩追念,咳嗽不止。
鬼魂道:“自此,你就跟在了这位君王身边?与兄台交谈,不难听出,你胸有鸿鹄之志,不知后来如何?”
书生叹息道:“后来啊……”
这段对话持续了数日,一次天明,书生道:“我该上路了。”
鬼魂听不出他声音疲惫,只是不舍,道:“你还要继续找你的君王?”
书生道:“不错。”
鬼魂道:“天大地大,要想找一个人,何其难哉。”
书生哈哈大笑:“只要有缘,天大地大,总能再见。我所挂心的,是我未竟之事,总要向他请罪。与你相处这几日,我很是欢喜,若你还在世……无妨,临别前,有一曲相赠,盼望有朝一日异地重逢,君能听曲识人,你我再续南阳佳话。此曲名为君子之德,乃是皇城一行所见所闻,有感而发。”
说着,就为鬼魂弹了起来。音律如海潮起伏,回荡寰宇,果有君子之风。
花初雪仔细聆听,心中默默记住曲调。
曲终,书生收拾东西,再无一句话,转头离开了亭子。
花初雪心里盘算着,自己目的达成,也该回去了。念头刚起,忽觉手腕一紧,佐千秋拉着他,两人犹如一对翩翩飞蝶,同时落地。
佐千秋更不多言,带着他径直追向那书生。
书生脚步不慢,离亭十多丈,转过山坳,忽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以为是早起赶路的行人,也没多想。晨风寒凉,书生似是抵受不住,低头咳了几下。
就在这时,佐千秋道:“齐先生。”
他音色一如既往冷峻,可花初雪却听出一丝不容察觉的激动。
他想:“两人果然认识。”
那书生听出他声音,吃了一惊,当即回头,瞧清楚了他面貌,怔了怔,随即颤声道:“太子殿下……”
花初雪没想到佐千秋竟还有这层身份。书生唤了这一声,佐千秋没有否认也没作答,双方隔着十来步,相顾无言。
良久,书生又惊又喜,又是伤心,各种情绪参杂在一起,最终分不清哪种情绪更上一层楼,想尽可能克制住自己心情,缓缓道:“太子殿下,我以为你……见到你平安,我心口的那块大石终于可以放下了。我对不住你父皇,对不住国家,更对不住万千子民。”
佐千秋等他说完,语气不辨喜怒,淡然道:“齐先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齐先生惨然一笑:“国破家亡,这也叫好?你的几位皇兄都……我齐子闲有愧你父王。”
佐千秋不疾不徐,不咸不淡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先生大义,我能明白。但人心不足,一切乃大势所趋,有时非一人之力可挽救,先生何须自责,又何必为难自己。”
齐先生想不到他小小年纪能说出这般大道理,但又在情理之中,毕竟是从小就扎堆于波云诡谲的皇室之子,又是太子身份。他顿了顿,沉沉叹气:“你父王选择没错,你果然可堪当大任。眼下说这些也晚了。只要太子殿下你安好,我也能少些挂念。”
佐千秋:“我这条命,是先生所赠。若非先生当初将我送出宫,怕也已成了内乱下的亡魂。”
齐先生摇了摇头,想要咳嗽,终是强自隐忍。
佐千秋望着他:“先生似有沉疴在身?”
齐先生摆手:“小小风寒,不碍事。太子殿下如今……”
话犹未了,却是一口鲜血先喷出。
花初雪踏步上前,扣住他手腕,须臾,待要说什么。齐先生看了看他,抢先道:“这位是太子殿下朋友吧?我没事的,不劳费心了。”
话是这么说,嘴边的血不断汹涌喷出,毫无停止迹象,形状可怖。佐千秋见他身体晃了晃,忙伸手扶住。不过瞬息之间,好好的一个人,就面如白纸,气若游丝,怕他担心,努力表现出一副康健的样子,笑道:“太子殿下,其实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花初雪替他诊脉时,已知他气空体虚,油尽灯枯。
佐千秋扶着的躯体渐渐冰冷,面无表情。
两人将人安葬在邻水的山脚后,花初雪才撤回术法。他没办法改变这个结果。
越裳见他二人一前一后走进的亭子,不久,又一前一后出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道:“怎么样?”
飘在他身边的鬼魂也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们。
花初雪没有说出那位齐先生已经亡故,只道:“曲子我能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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