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恶臭难闻,危机四伏。水中几人实在待不下去,随后拨水游到岸边。说来也奇怪,适才迷雾罩顶时,水底似有千万只触手,死命拽腿扒衣,恨不得将他们拖下去当替死鬼。可当浓雾散去,水底却再无异常。如果不是湖面散落的肢体太显眼,众人还疑心是自己产生幻觉了。
倾霜海一一看过去,见几名少年虽一副落汤鸡模样,但都须尾俱全,也就放下心。在晕倒的少年胸口按压推拿片刻,那少年吐了几口水,逐渐清醒。
慕容辛等人急忙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关心询问。
倾霜海颇有眼力见,退到一边,斜目一侧,余光瞥到一抹修长的红影。原来他这退开的几步,不知不觉就离那站着的红衣少年近了。
雨已经停很久,天边乌云稀薄,一轮缺月将隐将现,晚风吹拂,少年恍若未觉般,只是静漠站着。举伞的手,比月色还要皎洁。那把伞,是自己从城里顺手拿走的,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伞面绘了几片蹁跹枫叶,少年身形如玉树挺拔,一袭绯色长袍,极是相得益彰。朗朗月色映上其衣角,衬得光彩熠熠。
倾霜海眉眼带笑,气度亦是说不出的清俊,才要含笑开口,就被一只蹦跶的小胖手吸引注意。
述儿朝他这边挥了挥,犹带三分试探,奶声奶气道:“喂,你现在还能看到我吗?”
据前番交集来看,倾霜海心知他不想有生人看见他,于是从善如流,目光掠过其头顶,嘴角弯了弯,表现出自己什么都看不见的姿态。
述儿连着招呼他数次,都没得到回应,瞬间心满意足,乐呵起来:“我就说嘛,活人怎么可能见到我,嗯,他们看不见。”
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全落入倾霜海耳中,心下好笑,只装作没听见。
述儿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说了几句,百无聊赖,忽然又凑近湖水,张望两眼,随即“咦”了一声。
倾霜海寻声转头,却见刚平静没多久的湖水,又开始作妖。漆黑如墨的水面,冒出一颗颗**的脑袋,长发像黏稠的黑布,将他们面部遮得严严实实,只脖颈附近露出一两处皮肤,都是与正常人不一样的惨白。那是被水泡了很久,身体呈现出的肿胀,有的几乎都泛青了。一股死亡气息瞬间扩散开来。而湖底不断有头颅,犹如被强行拔出来一般,前仆后继地出现。
不多时,偌大的小蓬莱湖,竟全是水鬼,一个挨着一个,有秩序地排成整齐的队列,上半身露出水面,万鬼朝宗,统一面向岸边。严格来说,是朝向一个人。那名打伞的红衣少年。
别说倾霜海没见过此等场面。慕容辛等人俱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述儿眨了眨大眼睛,指着那些脑袋,不满道:“你们都在干什么?”
问出了倾霜海心内疑惑,这是在干什么?
水鬼没有自我意识,却仿佛能听懂他的话,齐刷刷伏低上半身,面部所在的地方紧贴水面,作臣服状,态度谦卑恭敬到了骨子里。
见此情形,岸边除了红衣少年与述儿,众人面面相觑,惊骇莫名,都不知作何反应。
慕容辛挪步到倾霜海附近,低声道:“那些水鬼好像很怕你朋友。他是什么身份?”
倾霜海闻言,亦低声道:“怕是真的,但是我……朋友,朋友二字从何而来?”
慕容辛道:“这人不是你朋友么?”
倾霜海扶额:“如果我说不是,你信么?”
此时,又有一名少年大胆凑到两人身边,听到他这句话,和慕容辛一齐摇头:“不信。”
倾霜海:“……”
慕容辛:“我看到你们共撑过一把伞,交情肯定不浅。”
倾霜海心想:“你看到的是事实,不过结论下错了。”
待要反驳,就见至始至终不动如山,视线端平的红衣少年忽然前行一步。他的举动,无疑是一道天敕,有种迫人眉睫的威压,在场众人,无论活的死的,都被无形的气势震慑。少年通身萦绕着帝王贵胄才有的霸气,却是一言不发。
可密密麻麻的湖上水鬼,似是被一道天雷贯顶,集体哆嗦了一阵,头颅死死按进水里,要不是不敢妄动,恐怕早就溜进湖水夹着尾巴有多远跑多远了。
咯咯咯的牙关敲击声响个不断。
倾霜海注意到,这些水鬼都是寻常百姓穿着。若真是其他水域过来的,不可能一下子来这么多。除非这片湖水本身有问题,要么地理位置特殊,藏污纳垢,阴气太重;要么被有心人设下术法,专门用于吸阴。可是他在湖面停留时,与湖水接触过,并未察觉有术法。小蓬莱离城有段距离,湖面延展出去,四周宽阔,既没有高山阻挡,也无大石拦路,风水算不得顶好,但也绝对不差。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么多水鬼?
只有一个原因,湖中原本就死过这么多人。
倾霜海脑中灵光迸现,对慕容辛道:“风铃山庄关的疯子,可有少忧城的人?”
几人正被水鬼们的举动所震惊不已,闻言,慕容辛道:“有。”
在他们心里,师尊之所以开辟山庄收容疯子,替他们请医治疗,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足以让他们感到自豪的善事,自然不会有所隐瞒。
一名少年道:“不知怎的,近些年来,少忧城患上疯病之人数量是越来越多了。我们风铃山庄规模不算小了,可我感觉,再这样抓下去,里面都不够住了。”
倾霜海道:“请问少忧城最先开始出现疯子,是什么时候?”
因他救过几人性命,几人对他都甚是感激,有问必答。慕容辛道:“应该有好几年了,隔三差五就会有人突然发疯。我们虽觉奇怪,不过师尊说了,连修士都无法完全摒弃七情六欲,有所求有所欲,普通人只会愈发沉沦,时日一久,就容易心生执念。而执念无法根除,就会成为心病。”
倾霜海点了点头,心想:“话虽如此,可事情真有如此简单么?”
他见红衣少年继续往前踏出一步,众鬼瑟缩明显,自行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
红衣少年目不斜视,一足踏水,衣袂临风而震,仔细看的话,其实他并未与水有任何接触,如履平地一样,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缓慢前行。恍若月下仙人似的,即将踏月飞升。
倾霜海怔了怔,不再多问,目光锁住慕容辛腰间的玉制铃铛,莞尔一笑:“此物可否借在下一用?”
“……”
他依照少年步子,同样凌空踏水往小岛方向飞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没走几步,前方的少年忽然停了停,好像在等他一样。述儿紧跟在少年身边,回过头来,冲他吐了吐舌头。倾霜海笑了笑,没戳穿他。
岛上登陆之地的渡口,左近种着两株风铃。树干粗壮,显然有些年头,枝叶交相辉映,相依相伴。倾霜海落地时,两株互相依偎的花树刚吐新芽,不过转瞬,就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再转眼,又是数百朵蓬勃绽放的黄艳艳的铃铛缀满枝头。倾霜海只换了两口呼吸,就见花朵被残风垂落,迅捷凋零,很快就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阴霾的苍穹下,瑟瑟独立。
倏忽,苍雪满身。
他伫立的这短短时间内,两株树已经交换两度春秋。
再往上看,星辰斗转,时序变换之快,用一句沧海桑田来形容都不为过。
前方半丈,整座岛,都被一层看不见的术法笼罩,进入了芜杂混乱的秩序。
倾霜海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坐立难安。
时间回溯法。是师弟!
时间回溯,顾名思义,回转时间之术,一旦施展,施术之人可以任意在时段上跳跃。这里的任意,也包括作用对象,事物,人,而人又包括,活人死人。时间也有生死之别,活着的事物所拥有的时间,叫阳时,而死人的时间,便是阴时,也可以叫作亡时。过去,现在,未来,不再拘泥于固定认知,而是数条活生生,交错在一起的轨道。如果把这条轨迹比做琴弦,施术人就是拨弦人。
回溯法是唯一能打破天道轮回的禁术,因为它还有另一项重要作用,起死回生,活阴转阳。当然,只有登峰造极的修为才能达到。西来宗千百年,也没听说过有人成功做到。
世间之事,看似毫无章法,却有其运行规律,凡人生生死死,草木荣枯,因果循环。正因为有这些看不见的规则,约束着世道发展,才能维持万物平衡。
而回溯法,注定有违天道,是要受到严重惩处的。
保守估计,师弟时力至多不过百年,却用在了禁术,这不是蚍蜉撼树,而是烛火与日月争辉,不知天高地厚,妥妥送死行为。天道什么的,不在倾霜海考虑范围。他所忧心的是,师弟会因此遭受极其致命的反噬。
他与红衣少年前后相隔不到一步,赫然见对方要往前走,想也没想伸手,触碰到了少年肩膀。
感觉到对方身子一震。
倾霜海顿时想到此举有些唐突,恐怕冒犯到了,忙收回手,解释道:“我听人说岛上有阵法……”
少年回头,紫色眸光如星芒,凝注着他。
倾霜海拿出从慕容辛那里借来的铃铛,待要开口。
少年却道:“名字。”
倾霜海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他名字,也没多想,答道:“在下倾霜海,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少年:“佐千秋。”
倾霜海默默记住。述儿轻轻拉了拉少年垂落的衣袖,沮丧着脸道:“山主的名讳怎能轻易说与人知?”
佐千秋依旧没理他。
倾霜海有些过意不去,俯身摸了摸他头:“小朋友,你知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从互相告知对方姓名开始的。你这么在乎你家山主,肯定不想他总是孤孤单单一人对不对?”
述儿本想拍掉他手掌,闻言,认真想了想,接受了他的宽慰,吸着鼻子道:“对,述儿不要山主孤单,山主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没人跟他说话,只有述儿会陪着他,述儿也想山主多交朋友。好吧,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我就允许你做山主的好朋友啦。”
童言无忌,倾霜海心想,也不一定是没人跟你家山主说话,而是你家山主一脸的生人勿近,把人都吓跑了。笑了笑,心口却越来越沉重。
清梢,到底是怎样的仇恨,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攻君是活人活人活人,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还是一个非常高傲的活人,鬼怪怕他,不是因为他身份,单纯因为攻君修为高深莫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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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凶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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