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落了第一场雪。
寂静崖顶,寒风醒脑。
归舟大师端坐菩提树下,身侧一口沉钟,身后一间被积雪压弯的草庐,一件破烂袈裟,像是算准这段机缘。
归舟大师:“施主所为何来?”
花初雪知道,这是佛门中人必要的问答,便道:“为执念而来。”
归舟大师道:“执念为何?”
花初雪:“杀人。”
见其不为所动,花初雪故意道:“大师不问我为何杀人?所杀者又是何人?”
归舟大师:“阿弥陀佛,杀一人是杀,杀百人亦是杀,施主以为,二者有何不同?”
花初雪道:“人有好坏之分,若所杀之人皆是恶人,那便无所不同;若都是好人,杀一人是罪过,杀百人,更是罪无可赦。”
归舟大师:“哦?施主有此分别心。贫僧却认为,好人坏人,没有不同。”
花初雪道:“大师如何敢肯定?坏人作恶,滥杀无辜,受牵连者,少则数人,多则成百上千。若是身为一国之君,却性情残暴,所害之人,愈是不计其数。怎能算作一样?你们佛门不是讲究因果嘛,像这样的人,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才是。”
归舟大师没作分辨,一直闭目的眼睁开了,花初雪就坐在其对面,一派清风拂过的坦然,眉宇之间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清朗率直。
归舟大师听出他话意,依旧波澜不惊道:“施主觉得自己所杀之人是不同的?”
花初雪点头:“然也。”
归舟大师继续道:“既是如此,施主为何找上贫僧?”
花初雪看向自己双手,默然片刻,缓缓道:“实不相瞒,是在下一名好友在临终前曾嘱咐,要我来见大师。”
他十四岁出山,扬言要凭自己一口剑,挑战天下所有剑道高手。第一年,他的确做到了。可是,在一次高峰与一名顶尖剑客过招之时,出手毫无保留,导致山峰受到两人剑气震荡而崩塌。两人都没发现,山脚下有一个村子,住着数十来口人。等到花初雪半招胜过对方,反应过来下山时,就听到了无数惊恐凄惨的哀嚎。他立即用尽全力去施救,结果也只来得及救出一小半。其时刚下过雨,山石夹杂大量泥土,犹如奔腾巨浪,席卷了大多数人生命。
虽是无心之失,到底是自己造就的杀孽。他把一切罪过都归咎于自身。目睹全过程后,呕了三口血,用了数月时间,将被泥石掩盖的村民尸身挖出,重新进行安葬。
年仅十五的花初雪,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凋零,原来,是那么的脆弱。自此以后,他心性就变了,不再挑战天下,而是开始除暴安良,专杀恶人。
然而多年杀戮,让他的剑意变得充满戾气。好友应该是察觉到了,担心他走火入魔,于是在临死前,让他无论如何要来一趟寂静崖,希望归舟大师能帮他解决难题。
说到底,好友的死,跟自己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归舟大师神色端凝,默默看着他。
花初雪忽然笑了笑,他的容貌俊美,不笑时,眉头不展,好似一位多愁多病的年轻公子,一笑,又如乍暖还寒的灿烂旭日,温润如玉。他道:“抱歉大师,是我不请自来,出言不逊,冒犯了。”
归舟大师摇头:“施主,贫僧观你样貌,杀性太重,似已有心魔入住。人之念想,总在一瞬,成魔成佛。我佛慈悲。施主可知,我佛当年,也有如施主一般愿想,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然地狱何时能空?”
此言不虚,有人就有地狱。因为人心不足,总有祸事,要么你伤人,要么别人伤你。正所谓,你不染红尘,红尘自会找上你。
花初雪陷入沉思。
归舟大师道:“施主,恕贫僧无能,无法解决你心中困惑,阿弥陀佛。”
这是要逐客的意思。花初雪起身。他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好友遗言,说什么也要完成。
归舟大师却道:“施主且慢。贫僧有一物相赠。”
说着,亦起身,走向草庐。不多时,抱着一件用灰布包裹的长条之物,交给花初雪:“此乃希声琴,贫僧偶然得之,今日赠予施主。另有一言,施主若想消除心魔,或许可携带此琴往南武林寒山秋瞑一行。”
花初雪接受了,由衷道:“多谢大师。”
归舟大师摇了摇头,花初雪再次行了一礼,背负古琴,孑然一身,踏着满地晶莹,由此南下。
空山寂寂,杳杳道路,蜿蜒而上。两旁树木参天,寒意阵阵,只有不时从远处传来啾啾一两声鸟鸣,短暂打破独行的无趣。
转过山道的曲折之处,仰首只见一条山涧冷冷落落,因天气寒冷缘故而结冰,如同一条玉龙昂首挺胸悬挂在半空。
再往上走没多久,自婆娑树影看去,隐隐约约浮现一座古朴山门。有两个衣着不凡的弟子,身为女子之人手执扫帚,正泄愤一般凶猛地打着台阶上的落叶。另一人是名年轻男子,正低声细语,仿佛在劝说。
能听到两人零零碎碎的声音。
那女子道:“凭什么啊!都快十年了,我们陪伴主上十年了,还只能做这种端茶倒水等洒扫的粗浅之事,而那小子却成了主上唯一的关门弟子!我不服!”
男子无奈道:“主上自有他的考量。”
女子哼道:“什么考量?资质不够?悟性不高?没有资格做他徒弟?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们几个明明比那小子先跟在主上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主上依旧不肯亲自传授琴艺,就算不念及旧情,也不该随随便便找个人吧。换你你能忍受?”
男子叹了口气。
女子用扫把猛戳了几下地面,愤愤不平道:“而且,更过分的是,那小子根本就不是学琴的,你没看他腰间每天都带着洞箫嘛,真是越想越气。”
男子道:“主上说过,音律不分界限。我看那小子,是真的深藏不露,不然主上也不会收他为徒。”
女子不满道:“你怎么还替他说上话了?你都不生气?”
男子道:“唉,怎么不生气?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谁叫人家身份特殊呢?”
女子皱眉道:“我真看他不顺眼,一天到晚一声不吭,跟他打招呼也不理,如此目中无人,资质再好有什么用?”
两人正说着,忽然耳边回荡着一个特别的声音,如松间清风,缓缓道:“请问,此处可是弦宗所在?”
目光尽处、但见一人,一袭青衣,衬着暮色,拾阶而来。
两人第一眼就被来人面部所吸引,因为其脸上眼眶所在蒙了一层三指宽的白布,上面用血迹画满了张牙舞爪的符文,血色干涸,文字挨挨挤挤,数量又多,似上古文字又似梵文,总而言之很诡异,看多了,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女子修为较低,只在来人面上停留一会,就有些胸闷气短。
男子也觉得不舒服,忙转移目光。
这时,两人又听到那个好听的声音,仿佛山泉流经幽谷,余音连绵不绝,彬彬有礼道:“请问,”
女子收回目光,扶着身旁男子肩膀,意识到可能是对方封住双眼的布条有问题,待要喝问对方是何妖孽,听到声音后,不太确定道:“是……是你在说话?”
那声音道:“是的。”
女子不可思议道:“可……可你压根没张嘴啊?”
岂止是没张嘴,嘴角都没动一下。
她话刚问完,就听见耳边传来悠远的笑声。
女子奇道:“真是你在说话?”
来人正是花初雪,他应归舟大师所言,寻到寒山秋瞑。
一路上曾听到不少关于此地的事情。知道居住于此的,乃是一位精通琴术的世外高人。因其弦音超绝,前来求学问琴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久而久之,就在江湖上有了名声,被冠以弦宗之名。弦宗之主,苍虞,有大雅神琴之称。古琴源自上古,由开天神人所创。初神所在时,曾亲手制作过几张古琴,流传至今,仅存一张。而这张名为月下的琴,就在苍虞手里。
花初雪朝女子点了点头。
女子将信将疑:“可是你怎么做到的?”
花初雪礼貌道:“姑娘可听说过禁道?”
他虽说有问有答,但至始至终,从头至尾,都没开过口,薄唇微微抿着,像是受到什么术法控制,无法开启。
女子显然没听说过,摇头道:“没有。”
男子琢磨着道:“我倒是有所耳闻,书上写的是,所谓的禁道,是用特殊术法将自己五感封闭,不受外界干扰,而以心音,也就是意念与人交流。我们听到的,就是你的心音对吧?”
花初雪嘴角含笑:“然也。”
女子恍然:“所以你眼睛上蒙着的布条就是用来封闭五感的术法喽?”
男子道:“你来弦宗有何要事?”
随即见他背后背着一张古琴模样的东西,道:“你也是来找主上学琴?亦或较量?”
在此之前,寒山秋瞑门槛都被外界的乐师们踩烂了。他们对这样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是以认为花初雪也是其中之一。
神琴之主名扬四海,据说其琴音有治愈之效,可与罕见名药媲美。古琴之音,本就有影响情绪作用,情绪能调节身体机能。
女子瞅了他一眼,她原就心情不畅,本想奚落他几句,但见他生得眉目清俊,言语上也就客气了几分,依旧不改傲慢,一副不屑的语气道:“你想找主上点评可以,但你别妄想拜师。”
花初雪道:“哦?这是为何?”
女子道:“因为主上说过,只收一名徒弟。”
花初雪眨眼,道:“可在下就是来拜师学艺的。”
“……”
“对了,忘记自我介绍,在下花初雪,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女子道:“落霞。”
男子接着道:“行雨。”
花初雪拱手:“久仰。”
这篇文会写得比较跳脱,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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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绮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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