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乌盖勒

时光荏苒,如窗间过马。

不知不觉间,已是五载。

过了小寒,那雪便越下越大,窗外琼花乱坠,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将天地变得一片苍茫。

狂风呼啸着,从门窗缝隙间生挤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往人的脖子里钻。

屋内,四人围坐在暖烘烘的炕上,矮几上的蜡烛已经不及拇指长,融化的蜡从烛台流滴到了案面上,烛光忽闪,映在了四人侧脸。

江谨承盘腿而坐,缓缓开口道:“那黄鼠狼可是个精明的家伙,我四岁的那年,亲眼瞧见一只黄鼠狼跑到隔壁邻居家鸡窝也不吃鸡,就只是把鸡咬死,十几只鸡啊,一夜之间全死光了,你们猜,为什么?”

祁让坐在角落,缩了缩脖子,把被子裹紧了些,小声问:“为、为什么?”

江谨承扔了手上的花生壳,拍了拍指间的碎屑笑道:“因为它的孩子偷鸡被鸡的主人给活生生给打死了,这东西,有灵性。”

柳司珩离烛火最近,他在那儿圈地图上的关要,一边听江谨承说故事听得入神,见其他人都不出声,便玩笑着搭腔:“不是说黄鼠狼都是来报恩的吗,兴许它是知道那鸡主人舍不得杀鸡,这才咬死了给鸡主人补补。”

“去去去,你少搭茬。”江谨承继续说,“黄鼠狼可不光吃鸡,它还要吃野兔。”

“平时若是见了兔子洞,它就会等着,等野兔自己露头,它就飞快咬住野兔的耳朵往外拖,小兔子哪里是它的对手。”

“可那年极寒天,别说野兔了,连兔子洞都寻不见。”

宋序抱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谨承问:“那它怎么办?”

“能怎么办,继续走呗。”江谨承越说越起劲,连被子都不披了,一只手肘撑在桌子上,震得烛火都跟着晃了晃,“别说,这还是个能耐主儿,那么冷的天,愣是跑了好几公里的路,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冰窟窿。”

“嘿,我也跟着走近一看,好家伙,里面躺着的居然是个人,还是个漂亮的小娘子!”

祁让听得有些发毛,本能地就要去摸挂在腰上的平安扣,江谨承见状手臂一伸就把他圈进了怀里,掌心轻轻地拍了拍祁让后背,声音放得极轻:“我胡扯的,别怕。”

祁让鼻尖蹭到了江谨承的衣领,刚要松口气,余光却瞥见对面皱着眉的表哥,眼神直直盯着他俩。

那表情活像看见自家精心养了十几年的小白菜,被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猪拱了半截,实在想不明白老弟到底看上这小子哪儿了。

祁让脸一热,手忙脚乱地推开江谨承的胳膊,坐直身子还悄悄往墙边挪了挪,绯色却染到了耳根。

只有宋序听不到故事结尾心急地问:“然后呢?她冻死了?”

江谨承对柳司珩做了个鬼脸,摇摇手指说:“非也非也,这地窟窿里躺着的可不是活人,而是,雪魃。”

***

[魃者,古籍所载,本天女也,佐黄帝而戮蚩尤。]

[天女既败,封诸赤水以北,其居处常旱而不雨。]

[世传以为厉鬼,能降灾沴。]

——《广录集》

故此南方一直有“打旱魃”一说。

再后来,旱魃就被流传成了僵尸,遂有了“焚旱魃求雨”的习俗。

人们将尸体拖出,拆其尸骨焚烧,以求天降神露。

而雪魃传说则相反,多流传在寒部,人们认为只要连降数月大雪,积雪超过三丈厚,那必是闹了雪魃。

此时需得打了雪魃才能驱走凶煞。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孤月关狄蒙县的一场雪神祭说起。

狄蒙的雪魃是在去年年底发现的,都还没开始打,就撞上了雪神祭,大祭司说,祭神远远重于驱灾,必须得先祭雪神再打雪魃。

这时人们会挑选出美丽纯洁的未出阁女子,将她的眼睛捂住,换上红衣,封在冰棺内送至雪山深处祭祀学神以换平安。

但因为孤月关地处特殊,一来是白衣教的发源地,二来有不少柳家的忠信,三来接壤北元。

虽谈不上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但司空宸向来都很重视孤月关,他称帝之后曾打压过许多祭神活动,不知为何独独就是没有动雪神祭。

……

可是,今年的雪神祭失败了。

狄蒙县令符大人家的侄女成为雪神祭品下葬没多久后就尸变成了雪魃,此乃亵渎神灵,狄蒙连下了三个月大雪又来一个月暴雪,庄稼颗粒无收,甚至暴雪范围还延伸至了周围其他几个县。

这不,六事四人还没到狄蒙就遇见了大雪封山,只得先在老乡家里歇一晚,等明日官道通了之后再接着赶路。

“提起雪魃,我听闻狄蒙县令已经请了孤月最权威的大祭司日日做法,可那大祭司说是因为那场雪葬不干净才导致雪山被恶咒缠上,冻死了那么多人。”祁让说道。

“这些大祭司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孤月关每年都有几个在上山冻死的,这很正常,只是没想到今年一挖就挖出了几百具的尸体,还……”江谨承说着顿了顿。

他关心地看了眼宋序,把声音压低了些,“还全是宋将军铁骑营的人,给那什么大祭司都当场就吓晕了。”

一个多月前,符华直接将案子上交给了京都大理寺而后移交特察司,朝中有人说此事非同小可,很可能跟北元还有关系,于是宋靖被关押。

此案原本是交给二事来办的,但宋序为了尽快救父亲出来,便截了二事的胡,主动请命前往孤月关。

没想到这边风雪居然比传闻中还要大,入关之后又在路上耽误了半月,不是换马匹,就是找干粮,哪怕连官驿也只有硬邦邦的馍馍,得泡热汤才能吃。

……

江谨承继续说:“唉,也不知道这么大的雪,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狄蒙县。”

外面的狂风风仍在呼啸,其余三人见宋序情绪低落便也就吹了蜡烛打算睡了。

案几摆在炕温席,左边躺着江谨承和祁让,右边躺着柳司珩和宋序,火炕的温暖在这种天气里显得尤为珍贵,大家都巴不得能多躺一刻是一刻。

但老乡家的窗子年久失修,关不紧,还是不断有风雪灌进来,屋外在下大雪,屋里就在下小雪。

祁让翻了个身往江谨承那边靠了靠,江谨承便把他搂进怀里,压实了被角不让一丝寒风吹进去。

宋序平躺着睡不着,挂念着家里,也不知道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当年陛下赏赐的那玉牌虽能让父亲免于一死,可父亲这些年在朝中树敌太多,不知诏狱里会不会有人难为他,还有姨娘……怕是还在为了捞父亲出来而到处求人。

也不知道她那身子吃不吃得消。

宋序从小就爱哭,每次都要哭得特别大声,因为这样身边的人就会争相来哄。

然而此刻泪珠顺着眼泪滑落,脸上吹了几天风雪又红又干,热泪一划过便带出了一丝刺痛感,小少爷却死死咬住下嘴唇,憋着不让那呜咽声从鼻腔里溜出来。

成长的代价就是再也做不了撒泼打滚的小孩子了。

小宋大人这五年在特察司东南西北到处跑,什么案子没接触过,有时候一天就得验好几具尸体,本以为自己已经磨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内心,但现在遇到这种事,还是会有种无力感。

他甚至都不敢闭上眼睛细想。

万一呢,万一父亲真的和北元……

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宋序急促地眨着眼,眼泪却越流越多。

这时有只大手从耳后伸过来替他擦去了眼泪,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宋序的脸颊上,柳司珩在身后轻轻抱住他,柔声在宋序耳边道:“别担心,宋将军在朝野多年,此事只要没定性,朝中就不会有人敢轻易动他。”

“待我们这边天气好些道路都疏通后,便可以给京都写信了。”

“是啊老宋,咱这一趟不就是为了还宋将军清白嘛,只要把这案子查清楚,难不成那些人还能硬给你爹安个罪名?我说的对不对殿下?”

躺一个炕上说什么都能听得见,江谨承便附和了两句。

祁让也道:“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

虽说宋靖是老二的人,但他也不希望宋将军以这种方式潦潦收场。

宋序默默点点头,觉得暖暖的,心中也便多了几分底气。

次日早上,老乡给他们送来了木屐和一些干粮,这种木屐底部比较大,可以防止人们陷入过深的积雪中。

谢过大爷之后,几人继续赶路。

漫天飞雪连成茫茫一片。

没走多久,几人就开始在原地兜圈子了。

柳司珩展开羊皮地图,其他三个脑袋抽过来。

“阿珩……我们刚刚是不是走反了?怎么记得这个山丘好像走过……”宋序小脸被冻得通红,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雾消散在风雪里。

柳司珩:“不能吧,你看这棵树还挺眼生的。”

“那么厚的雪,树不都长一个样。”江谨承抬头看了眼,只觉得天地一色,一眼望不到边,“现在也没太阳,如果晚上雪能停了的话倒是可以寻找北极星,就是这块儿不知道有没有熊瞎子。”

“不行,待到晚上就算不遇上熊,也指不定就被冻死了。”柳司珩合上地图道,“一般来说朝南一面的积雪通常融化得更快,我们往那边走试试。”

总之现在绝对不能停下来,身体要是僵了可就完了。

江谨承从腰间拿出一壶酒:“来,都喝一口,先暖暖身子。”

洁白的雪花落到几人灰棕色的裘衣上,慢慢融化,变成颗颗小水珠挂住了绒毛,又凝成了冰珠,大衣上便积起了一层薄雪。

柳司珩让宋序别动,帮他拍干净身上的雪,减轻点负担。

宋序不如其他三个常年练武的人抗冻,睫毛上都挂了冰碴,感觉两颊已经彻底麻了,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老宋,没事吧?”江谨承问。

宋序呆呆的:“还好。”

其实他的视线已经逐渐开始模糊了,若再找不到借宿的地方,恐怕雪盲还会越来越严重。

短暂的休息之后,几人重新整顿出发。

……

积雪没过了膝盖,每抬一次脚都很艰难,不知又走了多久,雪终于停了,天也开始逐渐阴沉下来。

江谨承突然指着远处说:“快看!前面好像有房子!”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建筑中,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点光亮。

四人瞬间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客栈的大门紧闭。

匾上粗粗地写着三个字:乌盖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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