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草原一日黄过一日,方棠登上寮望台,眺望南方,一阵大风刮过,黄沙被卷起又落下,道路上仍然没有信马出现。此时距离师父仙逝已有月余,送去的战报和信件仿佛石沉大海。
站到师父的位置,才知道师父有多么不容易,巡查指导练兵、采买运输发放各种军需物资、核对账目、分辨整合情报、调配军士、和朝廷兵部户部的那些老狐狸远程扯皮……难以想象师父在工作之余还能抽出时间教导她,而她却那样不懂事。
“大将军,桃子找到了。”
桃子被人绑住双手双脚扔在关外,是侦察兵回来换班时发现的,当时她背上还插着一封信。
方棠放下信,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她衣衫褴褛、满脸青紫,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嘴唇也被冻得发紫,看来在匈奴人手中没少受罪,“为什么不说话?你就没有要和我解释的吗?”
桃子低着头不做声,方棠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喊:“看着我,说话!”
桃子瑟缩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看方棠,开口道:“你不会信。”
方棠气极反笑,“你不说怎知我不会信?你为了活命能在匈奴人面前再一次背叛我,怎么,现在反而要一心求死了?还是你认为,装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样子会让我心软!”
桃子:“四年前我们相遇不是巧合,是谢进控制我的家人,逼我来塞北取得你的信任,如果那天我不给你下药,十天之后,我全家不会有一个活口。还有,我不知道呼衍茂图在上都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在匈奴人面前出卖过你。”
“说完了?”
桃子:“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你有这么多亲卫保护,我以为不会有事,我没有想到会害死大将军。”
害死的何止是师父,还有她的五个亲卫,还有跟着她的近千骑兵!她本可以带领他们冲出来,而不是成为他们的累赘。血债须以血偿,方棠冷硬的剑刃抵上桃子的脖子,一点点深入,“你后悔吗?”
鲜血顺着利刃滴落在地,桃子痛得皱眉,却没有躲,“在知道大将军战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杀了我……对不起。”
方棠停住手,说:“如果你能和我上京作证,揭发谢进,我可以饶你一命。”
桃子闭上眼,“我是怕死,但我不能不管我母亲和妹妹。”
话已至此,再无余地。方棠仰起头,手上发力,鲜血喷射而出。在桃子倒地的同时,方棠眼角有一颗收不回的眼泪划落坠地,很快被地毯吸收,消失不见。
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切的薛名,终于明白方棠为什么要叫自己过来,顾不上擦拭脸上温热的鲜血,他立刻跪下,“大将军,我愿意去京城做证。您被下的是一种暂时阻塞静心脉的奇药,此药只有一处可得,我有幸知道来处,愿助大将军查明真相!”
方棠没有看薛名,只是无声地用白布擦拭剑身血迹,直到光洁如新,才对戴同说:“请薛大夫先下去。”
薛名双腿发软,被架着半拖下去,方棠将利刃归鞘,转身对着身后帘幕道:“诸位将军请出来吧!”
原来除了谢进的军中高层将领都被方棠安排在屏风之后,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去京城定谢进的罪,她要在塞北名正言顺的处决谢进!
“谢进谋害同僚,致塞北军损失惨重,明日五时三刻,校场比武台上斩立决!”方棠命人暗中将此消息传遍全军,却又迟迟不派人去捉拿谢进,而是又上了瞭望台,朝着匈奴的方向升起了行军令才用的绿色旗帜。
桃子的尸体被示众,薛名也被控制了起来,一时之间,军队流言四起,阴谋论者众多。谢家随从劝谢进连夜逃走,“公子,如今方棠在塞北军中一手遮天,她连和她亲如姐妹的桃子都杀,还将其尸体悬挂示众,可见其冷酷无情,若是她当真要对您下手,我们再跑可就来不及了。”
谢进不想走,被一个女人欺负到这种地步,就算日后他能执掌塞北,又有何颜面?“且不说下药一事她只有人证,并无物证,就算她证据确凿,此案也该交由陛下定夺,何况萧家众人皆在京城,我不信她有这个胆子真敢杀我。”
“公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是金尊玉贵的人物,何必要用命来赌那个疯女人敢不敢呢?有老爷和娘娘在,只要躲过这阵,将来就算闹到御前,您也不会有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公子如今一时受辱,来日必定更加显贵。”随从从小跟在谢进身边,知道他好面子,三言两语就为谢进逃走找好了台阶。
太阳完全落下,却无月亮升起,天地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营房内烧着碳,燃着蜡烛。戴同在为方棠整理文书,“棠姐,你打算如何处置薛名?”
“自保是人之常情,如果我是他,也不会在形势还不明朗的情况下贸然将脉象异常说出来。”
“那放了他?”
“不,知情不报若是不做惩处,岂不是乱了军纪?将他逐出军营吧!师父保他十年安全无虞,他也为军中救治了数千将士,算是两不相欠。”十年之久,当初追杀薛名的人早就撤了,如今塞北军处于换将之际,于他来说,现在出去不算坏事。
“行,当初大将军为了让他的仇家断了念想,将他的户籍迁到了军中,明天我去把他的户籍迁回去。”
“别迁回去了,就将他的户籍落在宣州吧,你拿我的手书去办,若是他想要改名换姓,也随他。”方棠是真的不打算杀薛名,宣州是离边关最近的城池,鱼龙混杂反而安全。
第二天天亮,军士们按时出操训练,不同于以往的哈欠连天,今天士兵们格外兴奋。中午是吃饭和休息的自由时间,还未到午时,校场比武台边便围满了人,大多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只是大家注定要失望了,因为谢进…他不见了!
方棠派人找遍全军都没有找到,几天之后,她收到了匈奴人送过来的一封信,称谢进在他们手上,要活的黄金万两,死的黄金千两。她将信递给众位将领传阅,“大家怎么看?”
“这匈奴人真是狮子大开口,还黄金万两,他们知道万两黄金有多少吗?也是真敢说!”
“大将军,虽然谢进和你之间有恩怨,但说到底,是咱们内部的事。如今谢进还是大周朝的将军,为朝廷的颜面着想,我们也不能不管他。”
“俗话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咱们可以先派人和呼衍去谈,唉,谢进这小子这么就被匈奴人给抓住了呢?”
方棠听明白了,说来说去就一句话:人是要救的,钱是没有的。
方棠冲黄格招手,“我们没钱,有人有钱。黄先生,您拟封信,就写谢进私自出关,为匈奴所虏。连同匈奴的这封信,一起送到谢家。”被匈奴给活捉了,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更别说私自出关本就是违了军纪,想来谢家没这个脸闹到皇上面前,让朝廷出钱。
“是。”黄格依言落笔,心中不由叹服,手刃桃子、曝尸于众,够狠;不计前嫌、送走薛名,够大度。散布流言、逼走谢进、与匈奴合作、借刀杀人,行事百无禁忌,却又环环相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大将军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会议结束,众将离开。营房内只剩心腹,方棠不再压制内心翻涌的怒火,她捶桌大骂道:“好你个呼衍!出尔反尔!”
呼衍茂图将桃子送过来当见面礼,本来说好助他杀了谢进就退兵,这样他对单于有交待,她也能报仇雪恨。如今她的计划全乱了,人没死,兵不退,甚至还让朝廷蒙羞!
“棠姐,要不我们在匈奴王庭那边再添一把火?”
“没有用,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不退兵,单于发十道诏书和发一道诏书是一样的。”方棠揉了揉眉心,“先等等吧,等谢家收到信,朝廷的文书也该下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终于在塞北初雪的那天,宫中内侍带着圣旨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带着黄金的谢家二公子,谢行。
一行人着锦衣貂裘,出现在旌旗昭彰的荒凉塞北,很是惹眼。方棠炙肉烧酒设宴,将一行人引至帐中,“诸位请坐,大家赶路辛苦了,略备薄酒为大家驱寒热身,刘公公,您上坐。”
刘全不动,指着上方对谢行道:“公子请。”
方棠笑了,上方总共就两个座位,刘全手持圣旨,自然不能坐下方,他如此抬举谢行打自己的脸,也不看看这是在谁地盘!
所幸谢行是个拎得清的,他上前一步道:“刘公公说笑了,论官职,谢某在大将军之下,论主客,大将军是主,我为客。”说完又对方棠折腰行礼,“大将军,谢行此行给您添麻烦了。”
方棠神色自若地受了谢行一礼,想不到谢家竟然能养出这样有芝兰玉树之姿,却又能屈能伸之人,他如此识时务,她倒不好为难他了。
内侍刘全不动声色打量方棠,却不期然对上了她的视线,好生动的一双眼睛!好似阳光下风雪在眼中流转,既清冷又热烈。方棠不闪不避,刘全先忍不住移开了视线,他走至上方,却未落坐,“多谢大将军,君命在身,咱家还是先宣旨吧。”
说着就拿出锦盒,取出明黄色的圣旨,众人见状立刻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全清了清嗓子,大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萧卿忠君爱国,戎马半生,战死沙场……追封忠勇候。着李野领大将军一职。另,准方卿所求,护送忠勇候战骨归京。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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