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寒夜赠我衣

半刻钟后,李华骏亲自提着羊角灯,将乐瑶送至毡帐之外。

夜色如墨,星子疏落,远处戈壁上的风呼呼地掠过营火,明明灭灭映着她清瘦的侧影。

乐瑶冷得又把手揣进单薄破烂的袖筒里,但还是一路仔细叮嘱:

“李判司,我听那位陆大夫说,你们明日便将返回甘州了,路上务必要为岳都尉备一辆稳便的马车,他脚踝刚复位,万不可挪动,若能劝他静卧休养几日那便更好了。

另外,内服的桃红四物汤加减方,剂量用法我也已写明,今晚最好便着人先煎一服与他服下,待到甘州城后,再服两日,届时便可再由当地医工诊视伤情,若红肿渐消,疼痛减缓,或可考虑调换为以羌活、防风、秦艽等药为主的舒经活血汤,更为稳妥。”

她搓了搓冻得厉害的手,仔细交代道:“总之,切记勿动勿压,安心将养,待关节重新长稳,才可尝试慢慢站立,绝不可心急。”

李华骏凝神静听,将她所言一一牢记于心,甚至低声复述了一遍,确认理解无误,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经此一事,他对乐瑶的医术深信不疑。

从他前去相请,到她入帐施治,再到最终正骨复位、包扎固定完毕,也不过短短两刻钟,她就这么利利索索地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

都尉此伤若在甘州本不算什么,偏偏困在这荒芜边地,还在医药两缺时突然恶化,故而她这般举重若轻,格外令李华骏心安。

想了想没什么遗漏的,乐瑶便停了脚步,转身面向李华骏,敛衽一礼:“李判司请留步,我这便回去歇息了,明日仍要赶路,你与岳都尉也早些安顿罢。”

“乐小娘子,今日多亏有你。”李华骏随和地微微一笑,并未因她是戴罪流犯之身而有丝毫慢待,反而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这是小娘子写方子时,由都尉口述,托我代为执笔的,权作今夜诊治的谢仪,还望小娘子莫要推辞。”

乐瑶疑惑地接过来,借着李华骏手中羊角灯透出的光,展开一读。

这竟是一封写给苦水堡苦役营监丞的荐书!信中说明了她的家世且身怀不俗的医术,末尾还盖了岳峙渊的印信。

乐瑶诧异抬头看向李华骏。

“我原想赠些银钱酬谢小娘子,但岳都尉说,小娘子明日到了苦水堡,必会经多次搜检,银钱财物只怕难以保全,还可能为你招来祸患。倒不如给小娘子行个方便,凭此信请苦水堡官吏将你分派至医工坊中效力。

日后,你便可凭医术‘以医代役’,既可免除筑城、洗衣等繁重苦役,又能使你这一身好医术不致埋没,而苦水堡得了个好医工,对那儿戍守的士卒也是好事。于人于己,皆有利焉,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乐瑶实在惊喜,这正是她内心所期盼的!

她为岳都尉正骨疗伤,本是出于医者本分,兼有报答前夜他救命之恩的念头,哪能贪得无厌再索取什么报偿?

谁知,这位岳都尉心思如此细腻,竟设身处地为她眼下艰难的处境考虑,替她免去了最大的后顾之忧!

李华骏随即又示意身旁的兵士上前,奉上一袭折叠整齐、颇为厚实的兽毛织毯,以及一套叠好的衣物:“此处暂时寻不到合体的女子衣裳,这套胡服与织毯,是我与都尉前来接收流犯途中,顺手缉拿一伙劫掠商队的盗匪时所获,应是未曾上过身。虽样式粗朴,但胜在厚实挡风,小娘子权且收下,聊作御寒之用吧。”

那织毯又厚又大,是草原上常见的以羊毛与牦牛毛等毛料防线粗糙织成的,十分实用;胡袄却不知是何种兽皮鞣制而成,皮毛向内,外表粗糙,隐隐散发着一股草原上皮革特有的臭膻气息,这胡袄还配有一顶相同皮质的胡帽,两侧带有护耳,摸起来毛茸茸的。

乐瑶心中一暖,她确实已冻得浑身发颤,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战,便没有虚意推辞,郑重地双手接过,随即后退半步,抱着衣物叉手于胸前,对着李华骏一揖。

顿了顿,她又转向那顶毡帐的方向,也深深揖了下去:“乐瑶拜谢两位大人厚意!明明蒙岳都尉仗义相助在前,为他诊治本是应当,却反得大人们如此周全照拂,实在惭愧。”

“都尉向来如此待人,”李华骏笑眯眯道,这也是他尊敬岳峙渊的原因,“说与你听也无妨,岳都尉是羯族覆灭时,唐军从狼群嘴下救回的孤儿,他是吃着军中百家饭长大,故而对我大唐子民,无论出身贵贱,有力所能及之处,从不吝啬援手。”

乐瑶听得怔怔的。

原来他出身羯族啊,怪不得生得一双那样的眼睛。

听闻羯人祖上是匈奴别部,铁骑铮铮、悍勇善战。两汉以来,匈奴势颓,部众流散,匈奴的名声消散了,羯人也随之成了流浪的部族。

往后数百年,他们在广袤的北方草原上流亡,只能依靠被汉地豪强或将官雇佣为骑兵精锐,才能以战求生。

历史上,似乎便是在唐初,残存的羯部势力遭周边突厥、回纥等诸胡部落联合围剿。又传闻羯人血性极强,是一个宁愿站着死,也不肯跪下降的部族,于是,一夜之间,羯族人全部被屠戮殆尽。

自此,草原上再难寻觅羯人踪迹。

一个曾来去如风、纵马挽弓的彪悍部族,就这样寻常地被碾碎在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之下,再无踪迹。

原来这个历史上消亡的部落,竟还有一个孤儿,顽强地活了下来。

乐瑶不由对这位岳都尉的身世生出几分叹息,有惋惜,也有一丝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寂寥。

她又何曾不是这世道的“孤儿”?

直到李华骏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既然都尉的腿伤不宜移动,我现下便持都尉印信,连夜赶往苦水堡,命苦役营监牧率解差连夜前来交接。我与都尉及其余部下便也将先行返回甘州,所以……”

他也叉手为礼。

“便在此与小娘子别过了,他日……有缘再会。”

乐瑶也还礼,笑道:“有缘再会。”

转身离去时,她抱着那叠厚厚的衣物与毡毯,经过了李华骏身侧。

忽而想起了什么,又不禁回首,向那顶用各色鲜艳毡布拼缝而成的毡帐望了一眼。

帐帘低垂,隔绝了内外。

她想,岳都尉虽是个喜好牡丹花开的汉子,但他人还是很好的。

有句话说得好,心有猛虎,细嗅……牡丹嘛。

有些想笑,她扭身掩饰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叫冷风吹得透心凉,才想起将怀里这衣裳抖开,立刻连帽带衣都穿戴上了。

这衣裳穿上去沉甸甸的,密实的皮毛便瞬间为她隔绝了夜间的刺骨寒风,令她被冻得几乎僵硬的脸颊和四肢都渐渐回温了。

用帽上垂下来的皮毛耳护捂着冻得快没知觉的耳朵,乐瑶加紧脚步回到流犯歇息的火堆旁。

柳玉娘母子、周婆以及米大娘子几人,依旧相互依偎着,缩成一团,在冰冷的沙地上沉沉睡着,郑山那闷雷般的呼噜甚至都没有停,大老远乐瑶便听见了。

但眼下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也已困得快睁不开眼了。

抖开李华骏送给她的厚实毡毯,她将柳玉娘母子、周婆和米大娘子也一并裹了进去,自己也缩了进去,几乎一合眼便睡着了。

李华骏并未立即离去。

他依旧站在原地,灯在他脚下打出一小片暖黄。

他默默目送着乐瑶回到流犯堆里。

起初,她没披上衣裳,冻得厉害,行走间,连被远近各处篝火拉出的、摇曳不定的影子,都仿佛在瑟瑟颤抖。

可她背脊却始终笔直。

想起今夜他前去请她时,她虽被突然出现的自己唬了一大跳,但不等他说明来意,她便迅速冷静了下来,十分大胆且警惕地直视着他。

之后进了毡帐,对着都尉、对着他,她也不曾有过半分流犯应有的畏缩与怯懦。

诊治之时,不卑不亢、言语清晰,甚至敢于直言不讳,连续三问都尉为何对她有所避讳,这份镇定与胆识,比那鹌鹑似的陆鸿元要强多了。

真不愧是出身南阳乐氏的女子。

纵然家族蒙难,自身落魄至此,风骨仍在。

直到看见乐瑶已在流犯群中席地躺下,李华骏才松开了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转头沉声嘱咐押解的士卒们夜里不得松懈,要严加看管,这才翻身上马,顺道喊来了陆鸿元一并赶路,亲自往苦水堡去了。

夜风猎猎,扑面生寒。

天上星河流泻,马背上疾驰的李华骏摸了摸怀中沉甸甸的金饼,要让苦水堡那些见钱眼开的差役连夜赶来交接,单凭印信怕还不够。

只是这些小节,便不必都尉操心了。不然,以他那耿直秉性,若是知晓了,一定会宁愿自己强忍伤痛、冒着风险,也绝不会同意李华骏有这等行贿之举。

但李华骏不同,他虽不曾怎的当过官,却见得多了。

李华骏嗤笑一声。

官场上只要能用通宝和金饼打点的事儿,从来都不算什么大事儿,若是有一日,拿银钱都砸不开门了,倒是要掂量掂量了。

翌日天光大亮,一夜好睡的乐瑶才被阵阵粗鲁的呼喝与鞭声惊醒了。

小岳又收到好人卡一张[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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