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裹着厚毡,睡得头发因干燥与静电而四处炸起,显得有些蓬乱。
她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往四周看去。
果然,正如昨夜李华骏所言,他及麾下兵士已静悄悄地完成了交割,连夜撤走了。
负责看守押解流犯的官兵,换了一拨陌生面孔。他们所穿的服饰布甲虽与岳都尉手下的士卒大同小异,但神情气质却更为冷硬、不耐。
此刻正站在一处稍高的沙丘上,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马鞭,呼喝着让差役们尽快清点人数、驱赶流犯们起身整队的,是一个生着满脸络腮胡、身材肥胖的中年官吏。
他的脸晒得黝黑发红,正哈欠连天地骑在马上啃羊肉烧饼,啃得满胡子都是碎屑与羊油,身上半旧的深绿官袍外加披了件羊皮裘,也是脏兮兮的,羊毛都打绺发黄了。
乐瑶与众人先后坐起身来,就被解差驱赶得站到一边,正好听到旁边有解差上前禀报时,唤他曾监牧。
那曾监牧听完流犯人数点齐的禀报,漫应一声,继续吃饼,咽下最后一口,才将油乎乎的手往羊皮裘上一抹,懒散地踢了下马腹。
那匹与他身形相得益彰的肥壮河曲马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驮着他沿着瑟缩不安的流犯队伍缓缓巡睃了一圈。
回来后,他便扬了扬下巴,对其部下命令道:“你们几个,手脚利索些,将他们都用麻绳串起来,即刻开拔。”
许多流犯面露惶惑,窃窃私语,不解为何一夜之间便换了官差,有人胆大地问了句,却被旁边的解差狠狠抽了一鞭子。
之后再无人敢问了。
麻绳串好,也没等到分发粮水,解差便凶神恶煞催着启程了。
连游离在流犯队伍之外的赵家人也发觉异样,忙遣了一名较为体面的仆从,快步上前与那端坐马上的曾监牧交涉。
那仆从陪着笑脸,言语恭敬,说话间,袖底巧妙地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织锦荷包递了过去。
曾监牧也不避讳,光明正大地掂了掂才纳入怀中,对那仆役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新来的赵司曹家,失敬失敬。请赵大人放心,我等定会护佑大人一路车马安全,来啊,给赵大人的车马让出道来,请他们先行。”
那仆役躬身施了一礼,忙回去驱使马车。
而乐瑶她们昨日乘坐的那两辆牛车已被驿卒赶了回去,今日,所有的流犯,无论老弱妇孺,都只能徒步。
不仅是流犯紧张了起来,此后一路,昨日那活泼爱闹的赵三郎也被贺兰夫人拘在马车里,再也没有下过车、露过面。
乐瑶把织毯借给了柳玉娘,让她裹在自己和杜六郎身上,自己则将身上那件格外宽大的翻领胡袄珍视地紧了又紧。
这件衣裳方才都差点没能保下。
就在刚刚队伍即将启程、人群骚动之际,一个眼神贪婪的解差,十分敏锐地发现乐瑶身上那件与其他流犯截然不同的、还算干净完整的新袄。他连话都懒得问一句,捏着鞭柄,大步流星走过来,伸手便要强行扒下她的外衣。
乐瑶吓坏了,下意识地后退,周婆与柳玉娘虽不敢出声阻拦,却也死死攥住她的臂膀,将她往后拽,见这几个女流犯竟敢反抗,那解差也不啰嗦,直接举起鞭子作势要打。
幸好那邋遢肥胖的曾监牧打马巡视而过,瞥见这一幕,令人意外地出声喝止:“唉!干什么呢!眼珠子掉钱眼儿里了?这种破烂儿你也抢!这女的上头交代过了,少给老子惹事,滚回去!”
那解差被骂得一缩脖子,悻悻收了手,却还不甘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算你走运!”
乐瑶后背都惊出冷汗来了。
等那解差转身去驱赶他人,她才舒了口气,周婆与柳玉娘二人抓着她臂膀的手也都还在颤抖,方才她们两人都怕她被强行拖走,也极害怕被解差鞭挞,却没有松手。
乐瑶身上多了衣裳,又有织毯,这是隐瞒不了的,她起来时便将昨夜的事告诉了柳玉娘等人,大伙儿都为乐瑶有了好去处而羡慕高兴,毕竟乐瑶凭的是真本事,要嫉妒也嫉妒不来。
但很快几人又因换了押解差役而面露愁绪,这些从苦水堡赶来的解差如此凶恶,往后在苦水堡的日子可怎么过?
其余流犯心中所想也差不多。
队伍开拔了,众人在寒风中渐渐沉寂,再没了昨日得见沙棘的那份希冀。
乐瑶一路不忘看顾杜六郎,昨夜她趁机求到了几颗陆鸿元带来的连翘败毒丸,今日起来,她自己服了些,也喂杜六郎服了两颗。
连翘败毒丸是由连翘、金银花、黄连等清热解毒之药组成,可散风消肿,也可退热清肺,不仅可以清她体内的余毒,对杜六郎热毒未清、咳嗽多痰的症候也颇为适宜。
杜彦明和柳玉娘轮流背着这孩子走。
今日他精神好多了,缩在那毯子里,乖巧地睁着一双大眼,安静地望着沿途荒凉的景色。
偶尔,他会从衣袋里摸出一颗昨日剩下的沙棘果,还懂事地自己吃一颗,便分给柳玉娘一颗,之后又分给乐瑶一颗。
等轮到杜彦明背儿子,他便故意张大了嘴回头凑过来:“乖儿,阿耶怎么没有?”
杜六郎一摸兜,空了,想了想,竟把嘴里啃了一半的那颗重新吐出来,湿漉漉就给杜彦明嘴边递了过去。
杜彦明哭笑不得地推回去:“你吃吧!还是你吃吧!”
乐瑶和柳玉娘都窃笑不已。
之后又走了半日,人人步子都沉了,解差们骑在马上又催得紧,众人便没这精神头了。
杜六郎跟随父母一路走来,这大半年的流放之路,令这个年幼的孩子都学会了察言观色,他也感受到了周遭的压抑与不安,之后再不说话,懂事地连咳嗽都竭力闷在手心里。
乐瑶一边走一边不时探手摸一摸杜六郎的额头,见他没再发热,便也安心了。
之后,一行人就这么沉默地走了整整四十里路。
又爬过一道连绵的沙丘,脚下的黄沙渐渐换成了枯黄稀疏的草地,再走,眼前便是一片较为舒朗的草原了。
但深秋的草原与她们这些流犯一般,蔫头耷脑地勉强活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地露着薄薄的土皮,偶尔还能踩到张着嘴的鼠洞。
远方雪山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山峰的棱角都清晰可见,越高的山,山顶就越像一块冻硬的青盐疙瘩,白中带灰,瞧着涩生生的。
随着日头西移,风越来越冷,地势也越来越高。
乐瑶走得呼喘呼喘的,米大娘子更是头晕目眩,脸色苍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微微发紫,但幸好她没倒下,死死掐着乐瑶昨日教她的内关穴,强撑着一步步跟了上来。
直到接近昏时,仿佛永无止境的北风中,终于浮现出一截灰黄的夯土围墙。
那围墙显得很旧,表面皴裂着无数风化出的裂缝与沟壑,好似一张掩于黄沙中的沧桑脸庞。
更远处的群山之上,还有一座座依山势而建的烽燧,昏时正是举薪通讯的时候,烽烟正一丛丛地升起。
许多流犯在见到这座沉默伫立在大漠深处的戍堡后,脚步不约而同地沉重、迟缓了下来。
众人仰起头,怅然无言地遥望着。
从锦绣长安,到荒芜的边关。
千里流徙路,在此刻,抵达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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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抵达苦水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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