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泉楼位于环翠山庄第三层,顺着山石层叠的草径走到底,过了制造机关的台阁,来到一片竹林,只听得水声潺潺。漫步竹林,面拂微风,目见翠色,不由得心旷神怡。
穿过小竹林,果然见到湍湍流水横在眼前,一座长长木桥紧挨着水面架过,连着远处看起来与第四层那方断崖等高的观泉楼。观泉楼四面临水,在水中央凌空架起,赤柱墨瓦,结构简练,比之雕梁画柱的月驾阁,同样是三层楼阁,却更具大唐建筑庄重大方的风格,只是不见悬挂匾额。
观泉楼每层皆设有多方食案,在节令时庄中人都来此与庄主宴饮同乐。第一层四面临水建着美人靠和飞来椅,供饮宴的宾客凭栏抬眸望山,低眉观水。室内梁上悬挂着一块长方牌匾,以王氏行书刻着鹤闲心远四个字。
二楼与一楼相似,室内食案排排而列,打开门可倚栏远眺。庄内人现在来的不多,估摸着还在忙着攻克他们新制作的机关中某一重要细节。
走上三层,中间摆着一方圆台,作献乐献舞之所。以圆台为中心四面列着排排食案,在正北方向的食案是庄主的席位,其左手边是江风明的席位,依次是楼渔和少庄主以及其他楼家人,庄主右手边则是闻道的席位,紧挨着的食案空了一张出来,不知在等着谁,然后分别是贾亦真和尹丝的席位。
除了庄主和江风明外,三层的客人们基本都到齐了,闻道向众人一一见礼后便坐在了自己的那张食案前。掀开最中间椭圆盘子上的木盖,色泽橘黄,煎炸制成松鼠形状的鳜鱼赫然躺在其间,酸酸甜甜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都言桃花流水鳜鱼肥,偏他楼兄桂花飘香的时节也能捉到鳜鱼,环翠山庄的逍遥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换。”闻道看着案上的佳肴在心中叹道。
闻道被鳜鱼的香味勾起了肚中的馋虫,向周围看了一圈,众人或谈笑或发呆,自己不好意思在开宴前先动筷子,只得咽了口口水,从腰间解下皮囊壶猛灌了两口酒。
“庄主到!”闻道才刚盖上软塞,忽听有人高喊,只见楼云台身着一袭靛青色宽袖锦袍大步走了进来。
“各位久等了!”楼云台才刚落座,一声锣鼓敲响,已是一更天了。楼云台笑道:“今年重阳节,我的表兄和我的至交好友皆莅临环翠山庄,我心里头欢喜得紧,今日咱们定是不醉不归!近日我特意请楼渔老弟出山,在深水中捕了鳜鱼出来,制成姑苏一绝——松鼠鳜鱼供大家享用。今日为诸位准备了鲫鱼脍,紫虾炙,牛乳炖鸡,羊皮花丝,酿猪肚,香芹羹,菰米饭,单笼金乳酥,还有葡萄浆和应节的菊花糕,茱萸酒,望诸位尽兴!”
“楼渔亲自捕的鳜鱼,今年重阳节我可真是来着了!”江风明举起酒杯朗声笑:“葡萄浆,兰桂芳,茱萸香,环翠山庄才是人间仙境啊!哈哈哈,云台,我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也端起酒杯敬楼云台。
“敬楼庄主!重阳多寿!”
楼云台见状自然也是开怀大笑:“好啊,好,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来来来,诸位请!”说着也举杯一饮而尽。
终于可以开动了,闻道拿起筷子立刻夹了一块鳜鱼送入口中,咬下去只觉外焦里嫩,酸甜多汁,一口入腹,哪怕是心灰意冷的世外客也愿重回尘世享受这人间极味。不一会,一只松鼠形的身子已没了小半。他饮了一口葡萄浆,又舀起一勺鲫鱼脍,大唐人爱食鱼,尤其喜脍制的鱼,更是讲究作脍的刀工,脍后的鱼需得精细如缕,制成佳肴后颜色鲜亮,滋味鲜美。他端起盛放着翠色香芹羹的白瓷碗饮下一口,鱼脍与香芹的鲜香霎时间满口四溢。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难怪杜工部也在诗中赞叹其美味。
闻道正纠结是先吃一块金乳酥还是来一口牛乳炖鸡时,庄中一名弟子引着两名女子和一名男子闯入宴会。巧的是,这三个人,他偏偏都熟悉。
其中一名女子碧色罗裙如盛夏荷叶织染,头发挽成螺髻,后垂碧绿丝绦,圆圆的脸上柳眉杏眼,娇憨可人,可不正是自称小医仙的祝青宁?与她并肩而行的女子自然是江雨潇了,她原本的长袍此时也换作一身月白色银丝云纹裙,头梳椎髻,斜插了一只白玉簪,面上点点胭脂红,素白朱红间,温柔浅笑,衬得她愈发温文清雅。她们身后的男子蓝袍墨发,眉目如画,抱剑而行。瞧他那把银白长剑,如他这人一般,俊逸美丽,却令人难以接近,倒似他的名字,萧索,透着悲凉地底色。
祝青宁在那方悬崖边莫名其妙被打晕后,醒来时发现她们已经到了环翠山庄。江雨潇猜测庄内人不欲让外人知晓进入山庄的具体位置所在,因此在崖边设置迷香,待来人晕倒后确认身份再送他们进入山庄,祝青宁不受迷香影响所以被粗暴的打晕了。
但是她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既然不信任外人又怎会传出那些作为路引的歌谣?将人迷晕了又怎么确认身份?环翠山庄的人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呢?不过还没等她深想,听说闻道也在山庄内,而且她们可以参加重阳夜宴大快朵颐,就立刻换上了房间内为她们准备好的罗裙绣鞋,什么怪事谜题都先放它一放。
人都道女子天生爱美,祝青宁偏就要打破这种偏见,她最爱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毒与药,二就是珍馐美食。
她们出了房门在回廊下居然遇到了刚走出隔壁房门的萧索。
祝青宁狡黠地眨眨眼,凑到江雨潇耳边,“江姐姐,你说他是被迷晕还是打晕了抬进来的呀?”
江雨潇抿嘴笑道:“也许是他打晕了别人进来的……”
突然萧索看向这边,她和祝青宁不约而同地噤声,但却相视而笑。于是,一个冷面剑客,两个彼此眼神揶揄的女子,一齐被庄中弟子引来了观泉楼。
观泉楼中,楼云台盯着萧索怀中的剑,“白虹流光横太虚,今日环翠山庄来了位不得了的客人。”手指向闻道右手边的空席,“闻道的朋友也是楼云台的朋友,请上座。”
“多谢庄主。”萧索拱手致意,然后坐在了闻道旁边的食案后。
楼云台看向江祝二女道:“这两位姑娘……”
江雨潇欠身施礼,“楼庄主万福,重阳多寿。”
祝青宁也拱手道:“庄主万福,重阳安康。”
楼声附在楼云台耳边说了些什么,楼云台面上露出一丝疑色,但也转瞬即逝。“来者是客,二位姑娘请入席。”
闻道将楼云台的表情尽收眼底,却未曾多言。
引二女进来的弟子请她们坐在了尹丝右手边的两张席位,为他们端上酒菜。
“松鼠鳜鱼?这时节还能吃到鳜鱼!江姐姐,咱们这趟罪没白遭!”祝青宁说着夹起一块鳜鱼塞入口中。“嗯!外皮酥脆,肉质鲜美,酸甜多汁!不枉我们费了那么大劲找到这环翠山庄!”
江雨潇夹了一块鳜鱼,又吃下一口菰米饭赞道:“肥鳜香粳小桃源,这时节只有在环翠山庄才能品尝到如此美味。若要在深水中捉活鱼,非得是水性极佳之人不可。”她又斟了一杯茱萸酒小声说:“遍插茱萸少一人。愿重阳多福多寿。”
“每逢佳节倍思亲,姐姐可是想念家人了?”
江雨潇垂眸看着杯中的金波玉液轻声道:“我爷娘都已不在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勾起了你的伤心事。”祝青宁饮下一杯酒。
“我自罚一杯。其实我是个孤儿,自小被师傅带回药王谷抚养长大,以前也会想爷娘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后来便也不想了,师傅就是我的爷娘,药王谷就是我的家。”
江雨潇神色哀戚,“虽然爷娘兄长已去,母亲那边的亲人仍然安康建在,只是我从来没有去找过他们,他们应该也以为我早就死了吧。”
“呸呸呸!重阳长寿安康!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祝青宁斟了一杯酒递给江雨潇。“快喝一杯,活到九十九还嫌少。”
江雨潇被祝青宁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你怎么那么稀奇古怪的道理?”
祝青宁得意地笑,两人插科打诨又是笑作一团。
舞乐笙歌,觥筹交错,众人饮酒作诗,天天说地,观泉楼中沉溺于盛宴之乐,二更的锣鼓响了三次,也没人注意。直到杯盘狼藉,众人东倒西歪的醉倒在案前,楼云台才醉眼朦胧地摆手让弟子扶客人们回房间休息。
“今日,亲友济济一堂,一时高兴难免贪杯,大家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再开怀畅饮!”
众人起身向楼云台施礼告辞,三三两两地离开,众人依次离席。
江雨潇却没有随大家退出去,她让祝青宁先行回去休息,自己走到楼声面前说了些什么,却见楼声点了点头引着她出了观泉楼。
方才灯红酒绿,热闹非凡的观泉楼已恢复往日宁静,甚至有些冷清。
闻道单手托腮,胳膊拄在食案上,另一只手拿起酒壶直接往口中倒酒,口中念叨:“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后……”
楼云台过去坐在闻道身边笑道:“你怎么还不走?我的酒就这么好喝?”
“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后……”
闻道没有回答他,只是将壶中剩的最后一点酒全倒入口中,然后继续念叨。
“你醉了,寂寞的人最容易醉。”
“寂寞?有朋友在,有酒喝,岂会寂寞?”
“日月交辉,四时更替,是自然之道。人相聚又离散,是人之道。太阳升起,月亮就不能不落下,秋天到了,夏天就不能不消失,人们相聚,就不能不离别。”
闻道苦笑,喃喃地说:“你才是醉了,说什么鬼话。我且问你,你醒着,就不能不醉,你醉了,就不能不醒。醉了也是要醒,醒了还会再醉,那你说喝酒是为了什么?”
“既然看不开,过不去,便只有贪图半醉半醒间这最后的欢愉了。”
闻道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也许是睡着了,也许真的喝醉了,他确实该好好休息,他太累了。
但是,天从不遂人愿。
刺耳的铃声响起,有人闯入了环翠山庄。
号声吹了四声,对方已至第四层,是奔着月驾阁来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