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迢迢,大雨萧萧。
苏州城,幽暗陋巷,身着榴裙的女人,撑着把红伞走在巷子深处。她面上戴着个赤红面具,掩去大半张脸,只余血红樱唇轻启,断断续续地吟唱。
红伞,红裙,红唇,如血殷殷。
榴裙随着她的步履铺开轻颤,好似灼目的火焰,即使在狂风骤雨中也不能浇灭它一丝一毫的艳烈。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知道是不是面具的原因,她的声音哀婉凄厉却雌雄莫辨,似妖似鬼的歌声在这样的雨夜里既突兀又诡异。
不知走了多久,吟唱声戛然而止,她驻足在一处看起来荒废许久的宅院前。宅院大门破败不堪,门口立着几棵衰颓老树,地面枯枝残叶堆了几层,踩上去咯吱作响。宅中蓝光幽幽,仿若几点鬼火闪烁。
榴裙女人浑不在意,抬起纤长左手不紧不慢得有节奏地轻轻扣门,就像是深夜的红裙艳鬼在吸人魂魄后回归自己的坟冢。
她就这样敲着,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门被从里面推开,露出了一个披散着头发,面色煞白毫无血色的白衫女人。
红裙女子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闷声道:“明日酉时,枫桥塘,老鄢在那里等我们。你的伤没问题吗?抱蛛。”
“死不了。”抱蛛说话间有气无力的。
“花鸟虫鱼果然厉害,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虽然杀了拈花,却也被她重伤。对了,掠燕和潜鱼在太湖被人杀了,一剑封喉。”面具下的声音情绪难辨。
抱蛛扶着门框,呼吸极轻。“无妄楼阿阮办事,自然不会拖泥带水。”
阿阮好像轻叹一声,太轻了,雨声沙沙,她的叹息微不可闻。
她幽幽问:“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当真要跟我们走?”
抱蛛看着阿阮,目光决绝。“匣子如他所愿交给你们了,我再无遗憾。”
“值得吗?”
“无所谓值不值得,只求得爱恨随心。”
“爱恨随心?你可以远走高飞,何必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阿阮言语间颇有几分惋惜。
“远走高飞?”抱蛛涩然一笑,“后背上这只抱蛛刺青,一旦刺上去,一生一世都别想逃脱。我们本是一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都是尸山血海里爬上来的。所谓牢笼么?其实也是可以依靠的大树,就算是生不如死,总还能活着。他曾在这样一个雨恨云愁的秋夜对我说,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哪怕希望渺茫……”
阿阮轻轻摇了摇头,她从衣襟里取出方罗帕递给抱蛛。
“这是信物。记着,明晚酉时,枫桥塘,上了老鄢的船,你这辈子都别想脱离无妄楼了。”
她话音刚落,就转身走进雨中,红如烈焰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
抱蛛端详罗帕,是上好的锦缎所制,帕子右下角绣着三个字:阮郎归。
她深呼一口气,关上了荒宅的大门。
从此,世上再无杀手抱蛛,更无本就不存在的徐润娘。
雨滴飘洒,闪电飞驰,今夜的雨似极了九月初二那夜的雨。
金樽酒肆中,不似那夜热闹,却也好戏上演。
“江……江姐姐是李刺史的女儿?刚才不是还说她是楼家人吗?”
萧索的言语仿佛平地炸开一声惊雷,祝青宁震惊莫名,看看萧索,又看看江雨潇,然后盯着闻道问出疑惑。
“好一招李代桃僵,金蝉脱壳。”闻道解释了祝青宁的疑惑。
“李刺史深知无论他是不是‘天雷’成员,皇帝都不会放过他。为保家人平安,他早就已经把李夫人和李小娘子送走了。李夫人端阳节曾带着女儿回长安探亲,中元节前后才回来,江姑娘恰好是中元节‘偶遇’青宁的,你们的计划早就开始了。”闻道放下手中皮囊壶看着江雨潇,“李夫人回苏州的车马中,既无李夫人也无李小娘子,车里的人是你。我猜某些无妄楼的人,也同借了李小娘子身份的你一起住进了李府。对吗?江姑娘?”
江雨潇拍掌称赞:“丝毫不差。”她又瞧着萧索,“看来我在开元宫露出了马脚,让萧郎心底生疑,最终闻郎君把各路线索集中,拼出了真相。”
她终于摘下了面具,眸中浸霜,声透寒凉。周身温润气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血腥与杀意。
祝青宁不免伤心,“江姐姐,原来你是故意接近我的……”
江雨潇揽过祝青宁,一手摸了摸她的头,“对不起,青宁。”
说话间手一用力,把祝青宁打晕了过去。“对不起,我又打晕了你一次。”
闻道怒道:“你做什么?”
江雨潇扶祝青宁倚在墙上,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
“你想知道的事情大部分我可以如实相告,但是青宁不能再听了,卷进这些事情里只会遭来杀身之祸,她和你不同,她本就是局外人。”
闻道轻呼一口气,“你若需要帮助不必如此试探我,只要你来找我,我一定鼎力相助。我是清姨的义子,是你的义兄。”
“我不相信你。”江雨潇冷脸冷言。
“我记事起你已经去少林了,你我并不熟稔,只凭着阿娘抚养过你的情谊我怎敢冒险?还有,你误会了,我不是试探你意图向你求助,我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吸引他们的注意而已,抱歉,你的确是个好人选。枫桥塘,乐云楼,环翠山庄,你调查的快,动静也不小,在某种程度上很有力的帮了我。”
她如此说闻道却不着恼,只是轻轻道:“李复言和令尊关系匪浅,当他知道你的身份,自然信任你,甚至与你一起制定了这个死局。你染了风寒,书房里的三足火盆是你们议事时给你取暖的……十年了,你……”
江雨潇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闻郎君,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
闻道眼底含悲,“须知物外烟尘客,不是尘中磨镜人。无妄楼也被你利用了。”
“你错了,那夜在金樽酒肆的道士不是无妄楼的人,他是我师弟。他的旧友程木匠,也就是那夜的青衫客倒是驻守苏州的无妄楼成员,也就是效忠先皇的‘天雷’一员。我和李刺史都不能暴露身份,其实李刺史的身份连苏州城分坛的无妄楼众人也不清楚。李刺史一直处于沉寂状态,直到五年前才与‘天雷’重建联系,与他直接联系的人是无妄楼现任楼主,她与你倒是旧识。”江雨潇话头一顿,等着闻道的反应。
“是她。”闻道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是她。”闻道的反应在江雨潇意料之中,她继续说:“因为我和李刺史都不能暴露身份,所以我请师弟借着程木匠匿名和无妄楼联系,贾斯到死都不知道李刺史的真实身份。那夜金樽酒肆是我们把匣子交给贾斯的。”
江雨潇似笑非笑,“木易若逢山下鬼,相逢何必曾相识。”
闻道微微眯眼,“那夜的小郎君竟然是你扮的,好厉害的伪装术,我一丝一毫都没有发觉。”
“我师弟的小把戏,闻郎君见笑了。”
闻道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隐机斋,磨镜人,我早该想到的,贾斯拿到的匣子恐怕是假的。真正的东西已经被你送走了。”
江雨潇有些意外,口中却反问:“闻郎君何出此言呢?”
“李刺史以命设局,不可能寄希望在银针盗的谎言被相信或者润娘有心有力送出匣子上。匣子既然值得你甘冒大险参与其中,和皇帝、无妄楼两股势力博弈,你怎会轻易把匣子交出去?在环翠山庄,青宁和我说了你们出城前在隐机斋的事情,确认你的身份后,镜子铺,磨镜人,天下间再无比尊师那里更安全的藏宝之所。你已经把东西通过隐机斋交给了聂隐娘。”
江雨潇自嘲一笑,“看来我还是太自负了,更低估了闻郎君的本事。没错,如同我不相信你,我也不相信润娘,或者说抱蛛,人心难测,匣子早就被我送走了。事到如今闻帅要缉捕我吗?”
“你一没剥皮,二没杀人,三没盗宝,凭何缉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妙了,这个案子里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润娘舍弃一切杀了同伴夺走假匣子,我猜她应该投靠无妄楼了吧。她以为完成了李刺史的遗愿,其实自己不过是个棋子。”
闻道露出了怜悯之色,为抱蛛?为李刺史?为江雨潇?还是为自己?
此时此刻,恐怕他自己心中也理不清了。
江雨潇却嗤笑,“闻郎君太小看女人了,你以为抱蛛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李刺史?为了虚无的爱情?她是为自己,自主的选择了一回。”
闻道沉默片刻,话锋一转,正色道:“匣子里面究竟是什么?值得你们直接间接杀死五条人命?”
“无可奉告!”江雨潇眸中杀意陡增,“你看过那篇《辛公平上仙》了吧?先皇的死不简单!就像十年前我王家那场大火,皇帝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你我都清楚!他派去的狗,吐突承催为了逼出匣子的下落,杀了阿娘,杀了阿兄,屠了王家。”她握紧流光剑厉声道:“我要报仇!血债血偿!”
瞬间她的左手向闻道发出了什么暗器,闻道侧身避开,瞬间屋内烟雾缭绕。“闻道,有些秘密还是不知道的好,深究下去只会流更多的血!无妄楼楼主阿阮是你的旧识,九月初二那夜你见过她了,你多保重!”
烟雾中闻道闭上双眼,只听得江雨潇的这句话回荡在金樽酒肆内外。他心中感叹:“传音秘法!她年纪不大,各种功夫倒是精通,不愧是聂隐娘的弟子。”
烟雾很快散去,屋内已不见江雨潇身影,萧索也不见了,只有暗器掷下的地面附近躺着一方罗帕。江雨潇逃走了,闻道也没有追她的意思,拾起地上的罗帕,悠哉坐在祝青宁身边。这方罗帕和初见萧索时,萧索给自己扔过来的那方绣工出自同一个人。他一直珍藏在怀中的那方帕子也是一样的绣工。
他打开罗帕,右下角果然以细线绣着一个阮字。
阮佩晚,九月初二那夜街巷唱歌的人果然是你。
江雨潇窜出金樽酒肆时,萧索也紧跟着她一起冲了出去。
她跃上屋顶,步履轻盈,在湿滑的屋顶彷若惊鸿,不一会功夫就过了坊门。跳到坊外一处民居的屋顶站定,她顿住了脚步。
回头,萧索立在比邻的屋顶,朱唇紧抿,一双美目正瞧着她。
雨水淋透了他的白衫,透出精壮紧致的线条。此时的他,几缕额发垂了下来,被雨打湿,随风飘摆。若非此等情景,不失为一幅重阳雨夜美人图。
江雨潇没功夫欣赏秀色,她冷声问:“萧郎要打架吗?”
萧索闻言竟然浅浅一笑,寒夜里,他眼中寒星,恍惚间,褪去了几分寒意。
“江姑娘输了。”
“萧郎未免太过狂妄,你我还没出剑呢!”江雨潇言语嘲讽他。
“我好像总是被姑娘误会。”
江雨潇一脸莫名,“有话快说。”
萧索拱手施礼,“子时未到,江姑娘先我一步出了金樽酒肆。今夜的赌局,在下不才,赢了姑娘。
江雨潇怔了一下,方才和闻道一番对峙,早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见她不言语,萧索又说:“江姑娘自己下的赌注,若你输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可不能反悔。”
萧索不仅是个剑痴,还是个呆子。
江雨潇敷衍笑道:“我不会反悔的,但是什么时候实现,我说了算。萧郎,就此别过!”
倏忽间,她乘风而起,在湿滑的屋顶飞奔比山间的猿猱还要敏捷,不一会,已没了踪影。
萧索闻风却未动,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默然许久。
“萧索!”
恍若过了好一会儿,又恍若才过一瞬,闻道的声音传来。
他回头看,闻道立于坊门边上。
“结案了。”闻道好像轻松了许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原本的疾风骤雨弱了下来。
夜尽天明,重阳过。
过了重阳节,除了冬至,过年前便再无佳节了。
苏州城的人们一如既往地劳作后休息,休息后再劳作,持续着这样循环往复的平凡生活。新刺史已经到任,听说他要在城东南郊古运河处,跨澹台湖修桥。这座桥若是修通,从松陵镇进城便不用绕水路了,更加方便两地百姓出行。
前任刺史死亡的阴霾渐渐消散,百姓只想好好活着,过自己的小日子。庙堂纷争,江湖恩怨,与他们没多大关系,苏州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繁华。
傍晚时分,刚从小竹屋离开的闻道走在归家的路上,甘遂采药回来了,还送了自己一些生肌止血的药材。甘遂说青宁近来总是闷闷不乐,闻道不免托大去开导她一番。
具体的事他也没深说,只是简单讲述了王家惨案,青宁倒是心思澄明,豁达坦荡。竟和他言:“江姐姐一家惨遭灭门,唯她一人幸存,她孤零零的活着一定很痛苦,仇恨反而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如果不曾遭受这样惨祸,谁也不愿意去欺骗利用朋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开心是自然流露还是装出来的,我感受得到。我不怪她,只是希望她能早日报仇,夙愿得偿,再见面的时候,可以用她真正的名字和身份来和我重新相识。”
想到这里,闻道不禁弯起了嘴角。
整件案子虽然已经缕清,依然有很多秘密不明,诸如匣子的秘密,江雨潇的最终目的,抱蛛的下落等等。不过,闻道不打算继续探寻了。
李复言既是自杀,杀贾斯的凶手也遭到了反噬,抱蛛背叛了大明宫也少不得要吃苦头。至于江雨潇,她身负血仇,所作所为虽非正道,旁人也无权指摘,正邪是非本难分明,是福是孽皆是他们的造化。
人人都有秘密,伤口已经结痂,何必非要剜下来去看里面的血肉,再伤害他们一次呢?
闻道走进自家坊内,几个梳着总角的幼童各自拿着个傀儡娃娃一起玩耍笑闹。孩童的欢声笑语让闻道心中的阴郁暂时一扫而空,心情疏朗起来。走到自家院落附近,却见今日原本要去乐云楼找小怜的杨明在门口张头探脑,好似有急事找自己。
“杨明?”
见到闻道,杨明急忙上前,“大哥!你可回来了!”
“有什么事吗?”
“秋娘,秋娘不见了!”
闻道又皱起了眉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失踪了?逃走了?”
“今晚我约了小怜,到了乐云楼就见她哭哭啼啼地说,她们中午起来就不见秋娘。秋娘房中衣物首饰一样没少,人却不见踪影,楚四娘派人寻了半下午也不见人影。她们把秋娘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我也去看了,在秋娘放置紫檀琵琶的架子上找到了块罗帕。”杨明递过帕子,“我瞧着和你从不离身的那块很像,就带了出来。”
闻道见到帕子心中闪过一个猜测,接过来一看,帕子右下角果然绣着阮字。他心底泛起恨意,“阮佩晚,我不去找你,你倒来招惹我。十年了,你我之间,终该有个结果。”
闻道仰天长叹,解下皮囊壶大口饮下小半壶酒。
旧仇新怨乱纷纷,回首已是百年身。
苏州城的案子还有许多谜题没有解开,往日恩仇便找上了门,是非总难言,故事还没完。
正是:
十年历历江湖远,往事休提为那般。
吴郡风波犹未了,千年蜀道镜中观。
(第一卷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