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血海深仇

屋外风吹飒飒,雨打沙沙,屋内众人相觑,阒然无声。

蓦地,一道闪电,透过厚厚乌云飞擎而过,伴随着夜空深处訇轰一声惊雷,金樽酒肆霎时间亮如白昼。

江雨潇苍白的面容在闪电映照下白中泛着青,形如鬼魅,原本靠着她的祝青宁不由得直起了身子向一旁挪了挪。

祝青宁双手攥着衣角满腹狐疑,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出声询问。

“李……李刺史是自杀!难怪他身上会有施麻醉针的痕迹!对了,你不是说在环翠山庄银针盗给了你张字条,上面写着润娘曾经偷偷买的药材,是制作麻沸散的?她帮助了李刺史自尽?那就是润娘剥了李刺史的皮?可是为什么要剥皮呢?”

不待闻道回答,敛起笑容的江雨潇赞叹:“闻郎的故事真是引人入胜。”

她依旧波澜不惊地端坐在那里,似海幽深的眸子对上闻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可是这故事讲的未免虎头蛇尾,我听闻李刺史是被银针刺入心脉而亡,他应该没有这等自己将银针打入心脉的功夫吧?”

闻道从怀中取出楼家钉,轻触机关,一根银针发出,两寸的银钉竟然钉进了墙中一半。

“这是在环翠山庄楼庄主赠予我的,可以在三尺之内将银针打入对方心脏的暗器,当然也可以用来自尽。李刺史被麻醉后,润娘剥下了他的皮,然后走出了书房。我猜他们用绳子绑住楼家钉,李刺史在房中紧锁门窗制造密室后,用楼家钉自尽,而润娘在屋外用绳子把楼家钉拉了出去。他们共同制造了一个可怖的密室杀人剥皮案。”

祝青宁一脸不可置信,她追问:“那他们为什么非要如此麻烦制造密室呢?”

“因为李刺史要瞒天过海。在敌人的罗网中,他用自己的死亡搅乱城中的局势,混淆敌人视听借机送出了匣子。”闻道又饮下了一口酒,“发现他尸体的第二天,又发现了贾斯的尸体,贾斯是城中另一股势力在苏州的头领。他在逃跑的路上被人杀了,李刺史交给他的,准备送出城的匣子也被夺走了。”

“等等,等等,闻大哥你的意思是酒肆掌柜是润娘的同伙?不对,另一股势力,除了润娘和她效忠的人外,贾斯又是另外一拨人?”

祝青宁眉头紧皱,努力思考。

“对了,那夜在枫桥塘,你带来的船家说过,老鄢就是去帮助贾斯的……老鄢是无妄楼的渡船人,所以贾斯也是无妄楼的人?那杀贾斯的人又是谁啊?黑吃黑?润娘那一群人又是什么情况?”

“细作和死者的爱情故事已经讲完了,我们切入正题。”

闻道没正面回答她,他拿起酒壶往口中倒,酒已尽,他拍了拍壶底,可惜已半滴不剩,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收了起来。

“贞元二十一年,也就是永贞元年,德宗皇帝驾崩,已经做了二十六年太子的皇长子,也就是先帝顺宗登基,但是他当时身患风疾,瘫倒在床。战战兢兢二十六年的太子一朝翻身为新帝,他的权欲,他的抱负都不允许他就这样倒下。于是,哪怕卧于病榻,他依然同心腹之臣推行新政。新政触犯了包括宦官、节度使多方的利益,他们很快就失败了,压力之下他不得不立现在的皇帝,当时的皇长子为太子。先帝在不久后退位为太上皇,他的心腹之臣们被贬的被贬,被诛的被诛。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元年正月十九,顺宗皇帝突然驾崩……他做了二十六年的太子,坐拥天下不过半年,岂会甘心?”

祝青宁越听越迷惑,“皇室争斗和李刺史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隋末风云激变,各路豪杰纷争,高祖与太宗皇帝打江山时曾得江湖势力相助,传说大唐开国后皇室在江湖上建立了一个直接听命于皇帝行暗杀护卫之事的秘密组织,名曰‘天雷’。不过,时隔两百年,历经武周一朝、安史之乱,这个组织同帝国一般江河日下,四分五裂。但是与大明宫到底密不可分,其部分势力依旧为历代圣人效忠。”

“既是秘密组织,闻大哥你怎的如此清楚。”

闻道右手食指轻抵上唇,“不可说。”

“啊?”祝青宁做了个鬼脸表示不满。

“他们只听命于皇帝,可是皇帝会更迭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属于旧主的心腹就成了新主的心中刺,他们或早早远遁或被清洗。当然这是建立在新主是正常继位的情况。如果旧主传位新主并不情愿,或者被篡位,或者被逼退位,‘天雷’里忠于旧主的人,甚至别有用心的人,谋逆造反,也算是师出有名。我想,李刺史就是忠于顺宗皇帝的‘天雷’一员,而润娘恐怕是当今皇帝派来苏州的。”

祝青宁惊诧道:“李刺史居然也是秘密细作?他把匣子给了他的同伴贾斯?依你所讲,无妄楼竟然也和皇室密探‘天雷’有关?”

闻道去酒肆中的酒坛前给皮囊壶又灌满了酒。

“我猜想,润娘被派出去时,皇帝或者负责此事的皇帝心腹恐怕并不确定匣子究竟在哪,润娘只是他们派出去寻找匣子的细作之一,不然他们早就动手了。直到今年,润娘才终于确定了匣子在李刺史手中。”

一直不语的江雨潇突然问:“润娘不是帮李刺史制造密室的人吗?依闻郎君所言,她背叛了皇帝?”

闻道深深开了江雨潇一眼,回答道:“也许她爱上了李刺史而和盘托出,也许是李刺史将计就计,既然皇帝已经确定匣子所在,李刺史不得不筹划一个死局。他先放出有宝物被银针盗偷取的消息,再将自己的死伪装成银针盗所为来混淆视听,他自尽的当晚把匣子交给了‘天雷’,也就是无妄楼苏州分坛主贾斯。但是很可惜,贾斯在枫桥塘被杀了,凶手就是润娘和她的姐妹。”

祝青宁呼吸一滞,“怎么会这样?润娘现在究竟站在哪边?”

闻道说得久了,喉咙有些干,打开酒壶饮了两口润了润。

“别急,你先听我讲。皇帝派来的人岂是吃素的?他们根本不相信银针盗盗宝,反而早已经知晓贾斯的身份。润娘受组织命令,和她的姐妹一起截杀贾斯,夺了匣子。贾斯作为驻守苏州的无妄楼分坛主,自然不是善类,在打斗中,润娘甚至使出了李刺史教她的断骨三叠手,这招攻得出其不意,最后贾斯一个人到底难敌润娘她们,还是被杀了。”

江雨潇突然开口:“那李刺史和贾斯为什么会被剥皮呢?”

闻道看着她的幽深双瞳,似笑非笑。

“在‘天雷’里,身份高的头领,都会在背后纹一个雷电刺青。青宁方才理解的对,无妄楼就是由先皇在‘天雷’的心腹经营的……”

他话音未落,屋外又一道雷在天空炸开,轰隆声震得人心中发毛。

闻道恍若未闻继续道:“对于当今皇帝而言,‘天雷’就是反贼。李刺史,朝中四品要员,竟然是‘反贼’之一,会有什么后果?”

祝青宁叹了口气,“谋逆,滔天大罪。”

“李刺史曾经受先皇的肱骨之臣,曾拜内相的王叔文举荐,并非什么秘密。距离王叔文等参与永贞革新的大臣被诛杀贬谪已过十年,我猜,李刺史虽然被怀疑藏有匣子,却并未暴露‘天雷’身份。所以他假装银针盗杀人夺物设了这个局,匣子的下落已被皇帝知晓,他不如置之死地。除了赌贾斯能带着匣子逃离外,更多的恐怕还是为了掩藏身份保护家人。毕竟坐在高处的人常常连坐屠杀。”

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祝青宁揉了揉眼睛,在白光照耀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江姐姐眼中透出了……杀意。应该是看错了,她摇摇头定了定神继续问:“所以李刺史以性命为代价换出的匣子还是落入了润娘那群人手里?”

“银针盗的传闻只能混淆视听,真正瞒过敌人的眼睛基本不可能。李刺史蛰伏多年,岂会不思虑周祥。计中计,他早已经把真正的匣子交给极其可靠的人了。可怜润娘一片痴情,杀了贾斯后又设计杀了同伴夺了匣子,背弃皇帝,却得了个赝品。李刺史连润娘也利用了。”

“可靠的人?”祝青宁忽然想到了几日前的案子。“对了,之前虎丘是不是发现了润娘的尸体?她被杀死了?”

“面目模糊的女尸,只凭身高衣着怎能确定是她。那具尸体被断骨三叠手折断了四肢骨头,我说过懂得这招的人可不多,除了已经死去的李复言,还有润娘。

祝青宁脱口而出:“莫非……偷梁换柱?”

闻道赞许地看着她,“太湖附近同时还发现了另外两具女尸,都是被一剑封喉,而且三具尸体的背部分别刺着花、鸟、鱼三种刺青。她们应是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声不小的杀手花鸟虫鱼。花擅长制香料,可迷人可杀人;鸟轻功卓绝,擅长飞檐走壁;虫擅长用毒,养着一种特殊的毒蜘蛛,被其咬一口大罗金仙救不得;鱼顾名思义水性极好,也许堪比楼渔。花鸟鱼都齐了,还缺一只虫,而昨日发现的女尸恰好身中剧毒,手中还捏着一只抱蛛……”

祝青宁恍然大悟,“润娘杀了其他三姐妹夺走了匣子?”

“那具尸体在武丘山发现,其他两具发现于太湖,她们死亡时间差不多,润娘不可能两地作案。而且她们四姐妹功夫不相上下,润娘没有瞬间对其中两个一剑封喉的本事,暗中恐有高人相助。”

“高人?”

闻道没有回答祝青宁,径自说:“李刺史的死局中,帮凶不仅仅是润娘。”

祝青宁斟了杯酒,灌了下去。

“还有一个帮凶?是什么人?”

“这个人萧索也见过。”闻道突然看向一直坐在窗边独酌,仿佛与他们两个世界的萧索。

萧索转过身来,轻轻说了一个名字。“李小娘子。”

祝青宁一口酒把自己呛到了,咳了好几声。

“李刺史的女儿也参与了?那可是她的父亲啊!”

闻道冷然看着江雨潇,“这得问江姑娘。”

江雨潇嫣然一笑,抚掌叫好。

“凭借支离破碎的线索可以拼接出如此完整的故事,闻郎果然厉害。”

闻道瞧着江雨潇的笑颜,眸中愈冷。

“是江姑娘提醒的好。九月初四你引青宁去枫桥塘游船,老鄢特意带你们划到了尸体附近,然后用腹语假装呼救引得你们去发现贾斯的尸体。虽然你们遇上了我请去追赶贾斯的萧索,不方便再有动作,但老鄢在移尸时就已经把你拼作的离合诗放在了贾斯口中。”

江雨潇轻轻摇头,“你错了,我根本不知道那些人已经查到了贾斯。我本意是引你去拦住贾斯,这一潭水越混越好,那夜见到他的尸体我也非常惊恐。离合诗本是要老鄢藏于贾斯船上等你发现的,可惜他死了,老鄢倒是聪明,把诗放入了他口中,显得这个案子更加离奇可怖。”

闻道双眼涌起一层悲哀。

“离合诗暗示了我的身世,如今天底下除了我师傅,就只有清姨……”

江雨潇别过头去不看闻道,“我赌错了。离合诗是为了让你把视线转向无妄楼,我知道你和无妄楼阿阮是旧识。不曾想,阿阮她竟然不知道你的身世。原来我一开始就被你怀疑了。”

听到阿阮的名字,闻道眼中情绪百转,半晌才道:“我解开离合诗就开始怀疑当年渝州王家惨案是否有人逃了出来……后来在环翠山庄,我基本上确认了你的身份。楼兄说你带青宁走的那条路很多楼家人都不知道,所谓引路歌谣根本就是你自己编的。而且你身上带着新月玉佩,清姨故友的徒弟,偏偏姓江?楼兄这个老狐狸,他一定也看破了你的身份,但假装不知,我也没有点破。”

祝青宁目瞪口呆,半天蹦出一句,“江姐姐是楼家人?不对,玲珑山庄?”

江雨潇垂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低声道:“江是我母亲的姓氏,风清月明,是我母亲和舅舅的名字。”

“江风明道长是你的舅舅?可是那时他和楼庄主见到你好像并不认识你啊?”祝青宁满脸不可置信。

“楼兄他们一直以为当年王家大火无人生还……江道长更是因为姐姐一家罹难而心灰意冷一心求仙闻道,环翠山庄还有你们的灵位。”闻道长叹一声,“十二年来你从未去找过亲人……”

江雨潇依然端坐着,却再不复之前的温柔,屋外的桂树枝干在她面上打过一道阴影,她咬牙道:“背负血海深仇,无亲无情无道。”

祝青宁越听越晕,她满腹疑问。

“可是苏州的案子和江姐姐有什么关系呢?”

萧索不知何时起身离开了窗边,来到其他三人所坐的案几旁。

他看着江雨潇慢慢说道:“江姑娘就是李小娘子,李小娘子就是江姑娘。”

又是一声霹雳炸开,飏雷银光空闪,一瞬间天地似入白夜,江雨潇眼中的仇恨和她手上的血腥随着‘天雷’的秘密一起暴露在小重阳的江南夜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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