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如盖,遮皎月溶溶,藏罪孽于暗夜。
惊雷忽闪,照屋瓦粼粼,破诡计于黎明。
元和十一年,九月初十,重阳节,昨日碧空如洗,今日黑云压城。
金樽酒肆闭门多日,今夜门口的灯笼又挂了起来,酒肆里面也亮起了烛火。
伴随着窗外淋铃,酒肆内一个女子在吟唱:“冷风掠雨战长宵,听点点梧桐哨也。萧萧飒飒,一齐暗把乱愁敲,才住了又还飘。猛想着旧时欢娱,住不住泪痕交[ 引自后世洪深《长生殿·雨梦》]。”
江雨潇素色襦裙外罩着件檀色披风,她半倚在金樽酒肆窗边,看着地面积水被雨水打出的小波纹,口中轻轻吟唱。
萧索坐在她斜后方的食案前煮酒。
一曲稍停,萧索看着江雨潇的侧影,“这曲子旋律动人,实在哀戚愁苦,闻者断肠,尤其是在眼下的寒秋夜雨中……”
“这是我母亲教我的,她告诉我这曲子是失去了江山与贵妃的玄宗皇帝所作。”她轻叹一声幽幽道:“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萧索斟了一杯温酒,“江姑娘,饮一杯否?”
江雨潇坐过去端起酒杯抿了两口。
忽然,远远地,好似梆子声敲响。
“戌正时分了。”萧索浅浅一笑,“我与江姑娘的赌约达成还有一个半时辰。”
江雨潇心下疑虑,萧索竟然和她赌,子夜前,她与他谁先离开金樽酒肆。
他一定有目的,但是他讲清赌局时,自己已经随她来到了金樽酒肆。此时反悔离去,虽然未尝不可,但她心底实在不甘。偏偏这个时候胜负欲起,又不愿折了面子,她心底暗骂萧索狡猾,拿捏住了人的心理,此刻叫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枯坐在金樽酒肆里,两两相对,等着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管他三七二十一,他还会吃人不成?就算他会吃人,她也不惧他。
既然坐在了这里,她今日偏不能输。
江雨潇心里许多小人在吵闹,无心回萧索话,只得继续假笑。
忽地,为防风避寒而紧闭的酒肆大门吱呀一声,被谁从外推开了。
她方才一直神游,此刻吓得她一激灵。
“金樽酒肆掌柜已经死了,下着雨的宵禁时分,谁还在酒肆里啊?不会是贾掌柜的鬼魂吧……”
酒肆外一个女子声音颤悠悠地说话。
“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一名男子回答道。
江雨潇听见声音宠溺地笑了笑,“青宁!你不来看看酒肆中的鬼吗?”
“江姐姐!是你!”
祝青宁蹭得窜了进来,跑到江雨潇身边。
闻道也走了进来,顺带关上了门。他解下银皮囊壶上前递给祝青宁,“喝点酒压压惊。”
祝青宁别过了头,“你的酒太辣,我不喝。”
闻道随性地与萧索并排而坐,他瞧着裹在披风下的江雨潇,眸中透着审视。“江姑娘方才唱的曲子,很动人。”
“闻郎君谬赞了。”
“我有一位很重要的人也经常唱这支曲子。”
江雨潇斟了杯萧索方才煮好的酒递给祝青宁,“天凉,喝杯温酒暖暖身子。”
她毫不避讳闻道的目光,“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闻道面上闪过一丝凄怆。“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祝青宁看着目光灼灼的闻道和面色发白的江雨潇,挠了挠头心中奇道:“这俩人怎么回事?怎么看怎么感觉透着诡异……”
祝青宁挠头思考之际,闻道已经收回了目光,江雨潇瞧着自己浅笑,依然是素日温润模样。
“淼淼寒流广,苍苍秋雨晦。我想讲一个关于秋夜杀人的江湖故事。”
闻道悠悠说道。
江雨潇看了眼不紧不慢饮酒的萧索,对他与自己莫名其妙的赌约,心下了然。一瞬间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那句话,他们就算会吃人,她也不怕。孰强孰弱,谁输谁赢,岂有定论!
祝青宁倒是满脸不情愿,“闻大哥,凄风苦雨啊,你把我们叫到这来就是为了讲故事?”忽的一声雷在空顶炸开,惊得她一哆嗦,“而且雨夜杀人……我们非要在这里讲吗?”
“愿闻其详。”江雨潇端坐着,看起来又是一派温文秀雅。
祝青宁扁扁嘴,虽然不情愿还是靠在江雨潇身边坐好了。
闻道咽下一口酒慢条斯理道:“长恨歌讲的是什么故事?”
祝青宁回答:“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故事。”
却见闻道轻轻摇头,她不解地问:“不对?这不是妇孺皆知的事情吗?”
不待闻道回答,先听江雨潇说:“是杨贵妃为虚妄的爱而生,为虚妄的爱而死,尸解登仙,蓬莱重圆,到底万念成空的故事。”
闻道没有反驳,祝青宁更疑惑了。“有什么不同吗?”
“帝妃二人牵涉着社稷黎民,太复杂而难言是非,从杨贵妃的视角来看,不过只是她自己的爱情故事。爱,让人疯魔,忘记自己的使命,背叛自己的出身,甚至失去性命。”闻道回答她。
“这和雨夜杀人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爱动摇了信念,是这个故事发展的关键。别急,听我慢慢道来,故事的背景也是这样一场秋日夜雨,也在一家像金樽酒肆这样生意不好也不坏的酒肆中,这个酒肆是一个神秘杀手组织在当地的联络点。他们此次的任务或许是要杀什么人,或许是要夺取一个神秘匣子……与此同时城中的一位郎君——我们姑且称之为三郎,在三郎的府邸,一场策划已久的谋杀正在悄然发生,凶手是府中的一名婢女。”
“婢女?这不是和最近李……”
闻道打断了祝青宁的发问,“且听我讲完。这个婢女是被什么人派去刺探消息的细作,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想要夺取一个秘密匣子,这个匣子恰好就在三郎手中。细作假扮婢女在三郎府上潜伏多年,也许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这不重要,死生契阔的爱有时就只因为那一瞬间的心动便一生沦陷。细作在潜伏过程中爱上了三郎,她动摇了,放弃了任务,背叛了主人……”
闻道停下来饮酒,祝青宁急忙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细作杀死了三郎,夺走了被她效忠之人寻找的神秘匣子。”
祝青宁不解,“怎么会这样?她不是爱上了三郎吗?”
“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古时候的美人西施被选中送给吴王,意图令吴王色令智昏,越国得以报仇雪恨。吴国灭亡后,西施再不见踪影,传说她与范蠡泛舟太湖,归隐山林,也有传说,她爱上了吴王,国破后随之而殉。”
“所以细□□上了三郎却还是杀了三郎?然后自尽了?”
闻道没有回答祝青宁的问题,径自讲下去。
“细作效忠之人为了匣子筹谋多年,此次自然是有备而来。但是这个神秘匣子很重要,三郎是它现在的守护者,所以绝不会任由人来夺走它。不知道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他遇见了一位故人,于是他们商量出了一个金蝉脱壳的诡计。”
“诡计?”祝青宁越听越迷糊。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生意味死,死昭示生。”
祝青宁急了,“闻大哥,你不要打哑谜!”
“三郎尸体所在的房间,门窗都是从里面紧锁的,如果凶手从屋顶逃脱就要在里面掀开屋顶,必然破坏屋瓦,你检查过,屋瓦皆完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而且杀人那夜下着雨,破瓦而出的动静一定会给屋中留下泥水的痕迹,可是屋中干干净净,所以……”
祝青宁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特意要我检查了李府书房的屋顶。”
她又继续问:“书房的墙上有一个方形小洞,你说凶手用这个洞口把凶器带了出去,那她自己是怎么进去又出去的呢?”
“凶手一定是从房门进去的,行凶后才离开。而且凶手特意制造了门窗皆锁的密室。”
江雨潇仍然端坐在一旁,好像很认真地在听故事,萧索面无表情,坐在床边饮酒听雨,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祝青宁扑闪着眼睛想了想问:“房间有暗道?”
“没有。”
祝青宁揉揉太阳穴,“凶手到底是不是润娘啊?是的话她怎么逃出去的呢?”
闻道仰头灌酒,饮得太急洒了一点在胸口,他用手擦了擦。
“细作参与了行凶过程,但是给予三郎致命一击的另有其人。”
祝青宁双眉拧在一起,“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没有暗道的房间从里面紧锁之后,不破坏门窗,不掀屋瓦,根本逃不出去。而真正的凶手也没有逃。”
祝青宁瞪圆了眼睛,“凶手没逃?那她一直躲在房间内?”
“发现尸体时只有两个人,也就是我和李夫人进了房间,屋内除了尸体没有活人。”
祝青宁深吸一口气,“凶手莫非真是隔空杀人?就像银针大盗一样可以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闻道笑着摇摇头,“在一个四面紧闭没有出口的密室中,怎么杀人最容易逃脱呢?”他突然看向江雨潇,“江姑娘有什么看法吗?”
江雨潇好像有些冷,将披风裹得严了几分,双手揉搓着臂膀。她迎向闻道锐利的眼眸莞尔一笑,轻轻地说:“自杀。”
看着江雨潇嫣然笑脸,闻道也勾起了唇角,只是眼中一片冰寒,无半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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