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婚约一事有了定计,李悟常常借故邀令狐喜出府游玩。玄都观茶室外新置木架,香客凭桃符即可知此处是否有人、无约不得擅入,他亲手刻了“心吾”二字,穿金线,高悬其上,日日皆是如此。

桃林新剪初蕊,上好的油酥揉了面团,将桃花碾碎了融进去,入吊锅烘烤,即成桃花酥。令狐喜嗜甜,尝过之后便大感难忘,遂不再因公事繁忙推脱。

照理她初任官职,又是子承父业,自然不能享乐。但李悟不比旁人,并非只问风花雪月,也不涉道经青词,反而常以出身宗室、痴长几岁为由,询问她官场为人上可有疑惑。

大唐皇族妻妾众多,既姓李,有好事者称,长安城内无论身份尊卑皆可为宗室子,她不以为怪。无非谓一年轻道人却对前朝内外秘史了如指掌,如是而已。

长安官媒一职乃太宗年间特封世袭,上授金牌,是荣耀也是束缚。生父令狐峋早亡后,本由他人兼劳,如今放权与她,难免有不情愿,外加说媒时年少非好事,她青葱稚嫩,容貌更在一众男子间姿容为上选,来往女子家中,哪怕只拜访高堂,风言风语亦接踵而至,种种烦恼,不可为外人道。

“...而我是家中独子,行四,长姐招赘,二姐出嫁时夫婿怙恃俱失,只好住在我家,如今...唉,颇多为难,幸而衙门公事繁重,倒也免我早早归家,令家中不宁。”

敬香时节,外界人声被竹帘所隔,如恍惚桃源,她正坐胡椅,拈一枚瓜果点心,眼帘低垂间,心事就泄露分明。

李悟以扇骨支颌聆听她言语,本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偶然望见一双眼睛赤诚,黑白分明,笑便逐渐敛了起来。

到底是相似的,少失依靠,茫茫然间已独立于世,无人告诉她该怎样做,似乎怎样都是错。

他初到长安,何尝不是如此患得患失。

恻隐之余,身份还是要利用,因缘巧合,他透露一桩媒妁难题,残案空悬十数年,苦主已嫁他人,再与她一同在道观中偶遇丧夫失子、来此供奉三清道尊的李氏女。几番旧事重提,年月匆匆而过,满树红绦之下,终究使她明白,祈愿固然美好,可人生长长,有些誓约是用来打破的。

吏部尚书李公诜武断专横,为下所欺,擅自毁坏故友婚约,而后长女另嫁他人,夫婿不仁,致祸起萧墙,李氏女中年失子。此案月内由京师官衙移交大理寺,掀起内外热议,迫于民间压力,初五,李公诜称病,上书致仕。

见到公孙要之时已过了四月末,石竹鲜妍依旧,花匠沙沙修剪着根茎,一身布衣的前东宫侍读来拜见他,一向傲骨的文人名士,对他执礼甚恭,口称下官,而他做足了器重之态,双手把臂免礼,赠物赠酒,一副宾主尽欢。

只是到最后,当公孙要一脸难掩的喜气、邀请他这个“首功之人”一定饮一杯喜酒时,他才在潋滟晨光中记起那张格外干净的面容。

看久了令他觉得寂寥。

疏不间亲,到底还是尚书,虽然年逾九十、上表请辞,她以小小官媒之身推翻了尚李公诜昔年所决,更引出刑事案,这事闹到御前,有人说她刚正不阿、廉明能干,自然就有人说她年少无礼,毫无敬畏之心。

李悟作为涉案之人,出面为她说情,因而免去责罚,皇帝甚至在私下里很肯定她的胆识。

可这些通通无人知晓,外人只知她目无尊长,长安众媒之首、未及弱冠的官媒令狐喜,委实受了这些风波。

因着这份不可言说的情绪,他之后依旧以道长身份见她。

而她..她什么也不知道,只当他是同仇敌忾的友人。

过了月后,三夏即来,野外蛙肥蝉鸣,农时首要,其余什么都往后放。皇帝祭祀昊天于圜丘,折腾半晌,终是稀稀落落下了一场雨,京郊田里有了余裕。司天监上禀说,阴生阳长,以为吉兆。

趁着兴致,宫中庆宴的时候,澧王起了个头,说北郊禁苑不久将宜秋狩,该请吐蕃、回鹘及其他大小部落使臣会猎于此,以扬我大唐国威。边关战事糜烂,正该警示西夷,皇帝刚刚点头,不防郭贵妃提了一嘴,缺猎三年,禁苑失修,不如先好好修葺一番。

谁人不知工部乃郭氏一族囊中之物,皇帝不愿,欲驳回此事,但与宴而来的三位重臣中,有两位年事已高,唯一知事的中书侍郎崔群,乃太子外祖父、代国公郭瑷的门生,顶顶的太子党魁首,于是磋商几句,此事就这么移交给了太子。

谈好的秋狩眼看要变成冬狩,右下首李悟品着茶,发现澧王并无怒色,想了想,觉得此事蹊跷,更像蓄意为之,遂不再出声。

入夏,关中酷暑难当,诸公越少出门,朝中气氛一缓。时人爱避暑于山野,王公贵族亦不能免俗。临近曲江,山中遍植古松修竹,松风竹韵到处,正可荡涤烦热。

游人稀疏,僮仆撑着伞遮阳,引令狐喜过来,李悟远远望见伞下她一身鹅黄絺衣,颜色轻软,像极了抽芽的新枝。他走出柳树下,唤道:“阿喜。”

令狐喜应声一笑,眉眼霎时揉浸在和煦的暖风里。

草长莺飞的时节已过了,夏水繁盛潺湲,凉意丝丝缕缕,浸透耳鼻。二人沿河岸往前走。长安风气开放,各家除去二三好友交游,时有女子在此地私会情郎,只今日未曾得见。

闻他此言,令狐喜失笑:“也只是风闻罢了,上任以来,我所知高门贵女,皆温文贤淑,想必极少出门。”

李悟持扇摇头,答道:“那可未必。”

“权贵者,习性异常有之,放浪形骸亦有之,家中权势荫蔽显于外,关起府门来更可想是什么样的光景。”

闻弦知雅意,令狐喜凝眉一思索,随即展颜道:“心吾兄是想安慰我,李公之女改嫁,他未必懂得看人,更正婚约乃应有之举,些许谴责不必挂怀?”

“确实无需理会”,他故作颔首,却又持扇在她肩上轻轻一敲:“不过你却想错了,我是见你年少,有心教你判人识人,就从...你附耳过来——”

她推脱不过,又有些好奇,便稍稍垂了眼探耳过去。如此低头密语,他堪堪俯在她耳边,气息浮动间,无意中令她嗅到衣上熏香,清幽绵长,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她一时呆了。

“怎、怎可有如此不堪之事”,她嗫嚅,一张圆嫩的面颊全红了,李悟只当乍闻惊人之事,她难以接受,但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轻捏一把。

“唔——心吾兄!”

见她含怒而瞪,眼里明晃晃的羞窘,他心情大好,随即从僮仆手上拿来两张精致的面具,将狭长若狐狸脸那一张递给她。

“来,戴上这个,从现在起,你就不是长安官媒,我也不是什么修道之人,纵使礼教不容,你我同心,这渺渺世俗又有何惧...”

她羞愤而逃,却并未摘下那张面具。李悟紧随其后,打趣的笑声洒满了小半条曲水。

河岸地势参差,行至上游便可望见树荫成浓,别有一方天地,向下三两聚集处,均是以兽首遮面的年青男子。他带着令狐喜掩身在松树后,树干正将二人遮住。

“那是御史中丞的嫡子,行年十七,未娶妻,是在此厮混的老人了。”李悟折扇轻摇,放低声量,一言一语仅有她能听见:“那是京城孔府一脉后裔,你观他左拥右抱,想尽齐人之福,便知他这圣人之书,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令狐喜努力回忆名录,对上册中一人一画,皆是京中有名的子弟,不免吃惊:“若真如此...可心吾兄是如何知道如此多公子身份的,他们不都戴了面具,亦改穿常服遮掩么?”

李悟察觉出这声线细微的颤抖,收起纸扇,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只是手到之处,她轻轻避过,极有分寸的模样。二人关系亲近,照理无需如此,李悟心中暗暗疑惑,且先揭过不提。

“并不难,你看”,他扇尾一指,示意她往那群男子腰间瞧:“衣衫可改,面容可改,唯独习惯的最细微处不可改,历来男子出行,为求风度最重腰间之饰,如今他们虽然穿了常服,可腰间玉佩,腰带纹路,甚至腰带质地,无一不在告诉我他们从哪里来。”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除去惊讶与愕然,竟还有些听闻异事的钦佩。李悟知道她性子纯澈,偏做的是最需带眼识人的官媒,一桩一件,皆需要言传身教。媒判之事他帮不了忙,却可以带她领略权宦子弟的伪饰,就如同他自己一样。

思及此,他弯了弯唇,心下颇为嘲讽。

越过一群寻找同道中人的衣冠禽兽,二人来到山腰,此处已临近古寺,僧人在此建了竹亭供游客歇脚,僮仆带了竹篓,自篓中取出折好的藤席坐垫与二人铺好。

“此时方觉得秃驴有些待客之道了。”李悟向后倚在亭柱边,一派悠然自得。令狐喜无奈道:“心吾兄慎言,你可还坐着大师们修筑的亭子,怎可以如此称呼?”

李悟含笑摇头,只答:“人者皆有私,我身在道门,自然对三清道祖徇私,由此对不住大师也是寻常。”听了这话,她有些哭笑不得。

夏日金光,日照树影,鱼鳞般点点投在松林间,偶然洒在面上,映得她眉宇晶莹,恍如神仙。亭外蝉鸣嘹亮,李悟出神半晌,忽唤道:“阿喜,来。”正观赏栏外松竹,令狐喜不明所以,却仍是转身向亭角靠近。刚坐正身,李悟便抬手从袖中取出什么,余光看见极细长的一叶,似是柳枝,而后发髻稍稍一动,便感觉簪在了冠中。

她略有些惊异,伸手要向髻上抚去。

“戴柳留华年,阿喜,你既羡慕女子发上鲜花而又不愿簪花,我便折一绿柳赠你,愿你常青。”

他将手收回袖中,面具后一片阴影,眸光澹澹,似乎大有深意,又似是无心之语,她屏住呼吸,一时之间心跳如擂鼓,莫名紧张道:“你怎知我...”

“你的事,自然大小我都是上心的。”

李悟温声应答,对她异常的神色恍若未闻。他观人极细微,又善察多疑,只些许猜测并不会贸然询问,更偏向自行寻证。

曲江丽水畔宝马香车,贵女三三两两下辇游玩,头戴花苞者者有之,鬓边插整朵桃花者有之,久久停步。他出言相请,她却婉拒。

自来长安踏履,男子戴花者数不胜数,她为何心慌至此?

如真是李代桃僵之事,想木兰从军,于满室同仁中遮掩身份,起居衣行皆要留心万分,谈何容易。

“阿喜可要食些青团?”

僮仆奉上竹篓,李悟拿来,取出荷叶包裹,话锋一转。他将掌中精巧之物仔细摊开,呈到她嘴边,尚有些心虚,她急忙伸手接过:“多谢心吾兄。”

他见她小口吃着,面颊鼓动,尤为像山中讨到了吃食的松鼠,不由眯眼暗笑。甜食烦腻,其实他不喜欢,可既然不喜欢,又为何临时起意,出门非绕路临江酒楼多带了些。

“心吾兄为何不摘下面具?”

吃完了一个,她把团叶放进身后僮仆的篮子里,李悟很自然又起手剥开一个递给她:“自然是喜欢这样的氛围,阿喜不觉得,似今天这般戴上面具,所行之事都变得随心起来了吗?”

难得闲情如此,另又起了猜疑,他当然不会摘。

她接过,又是吃了一口:“咦,这是..?”

他弯起眼笑:“如何?新鲜的冰酪浇樱桃,果肉完整,冰碎细腻,是否喜欢?”

她回头去看食盒,果然发现底部有大块坚冰,才明白一路上小僮仆为何大汗淋漓。

方才吃的第一个红豆馅青团,亦是口感冰凉,软糯弹牙。

《旧唐书》:惠昭太子薨,议立储副,承璀独排群议,属澧王,欲以威权自树,赖宪宗明断不惑。上将册拜太子,诏翰林学士崔群代澧王作让表一章。群奏曰:“凡事己合当之而不为,则有退让焉。”上深纳之。及宪宗晏驾,承璀死,王亦薨于其夕。以元和十五年四月丁丑发丧,废朝三日。

在宦官吐突承璀的支持下,澧王李恽确实差一点就当太子了,崔群上表之后,皇帝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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