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荫浓日长,知了正是嘈杂的时候,王府里石竹开败了,枝叶开始委顿下去。仆人尽日收拣,移些石榴上前,朱萼灼灼,恍惚与石竹是一样的颜色。

王府深宅紧闭,内里却开着门户,欲借东风吹凉意,铜盆盛着大块的冰,东院里摆了十几处,分散李悟常去的书房、正厅等地,依着大小架在屋内四角,寒意直沁透肺腑。

李悟散着外袍,于院中锦绮凉棚下躺坐,不远处即是盛放的石榴花从,这时日人懒散,一贯颇为随性的他更是逢值不出门,宁肯错过点卯被御史参上几本。公孙要来找他的时候,他正靠在玉枕上假寐,听见脚步声,眼也不睁,吩咐道:“去库房取一方蕲簟来,与先生带走。”

公孙要正跨过石亭,闻言险些一踉跄,小小一惊道:“无功不受禄,王爷,这可是贡品——”

“贡品如何,赐物不就是拿来用的”,婢女一走,李悟闭着眼笑道:“先生劳累,月前我叫先生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六月初,太子主持修葺北郊禁苑一事不知怎的停了,坊间传言是没了银两,无以为继,可此事乃皇帝金口玉言,虽是中旨,户部也不敢不拨银,区区禁苑荒野,任它多大口子又怎会短缺公款?怕只怕有旁的蹊跷。

说到此事他亦认真起来,睁眼从席上坐起,拢了衣襟,本以为惺忪的眼底却一派清明:“此事非比寻常,北郊若真的是个局,凭我二哥的脑子是想不出来的,说明有人在背后帮他,而这个人他不愿透露。”

“听闻工部侍郎郭祖已七日未见上值,此人正是禁苑主修者,也是贵妃族兄。”

李悟嗯了一声,接着问道:“还有什么?”

公孙要昔年为官,科举时好友并不少,贬官时便罢,而今任了亲王府长史,兼朝中宣义郎,过去旧友重又与他热络起来。李悟出了凉棚,与他一同来到石亭凳中坐下,听他道:“还有坊间传闻的缺银一事,下官查到,风声正是澧王放出的。”

“哦?”

婢女奉上一盘瓜果,有樱桃石榴等物,皆洗净卧在冰泥山上,李悟拈了一枚,放入口中:“这么说,郭祖真的贪墨?”

“未可知,但就凭此事,贵妃仍在,下官想,应是对太子殿下无碍的。”

李悟闻言摇头,道:“你不知宫内的事,皇帝早忌惮郭氏,捧澧王入神策军,就是为了制衡,否则猛虎渐老,怎么会放心幼虎护卫自己呢?”

公孙要不敢置评此语,只疑问:“可北郊拨银,粗略算来不过数十万两,哪怕高于此数,凭郭氏族中的分量,不是补不齐全,就算捅到御前去,让御史弹劾,又能有多大助益呢?”

“贪银便罢,欺君不是,你我不该对帝王的心胸有多大奢望。”

玉盘盛放的冰泥山仍滚滚送着凉气,水珠盈盈,冷意扑鼻,李悟一手撑着石面,指节轻轻敲动,沉吟片刻。公孙要拱手,忽然道:“如今蛟蟒之争激烈,京师政令甚至无法如期推行,而王爷羽翼未丰,不如像多年前一样暂避洛阳,不失为明智之举。”

“你要我离开长安?”李悟皱了皱眉,驳道:“亲王无诏不得擅自离京,你应该清楚,此事难为。”

公孙要长叹一声,遗憾道:“若有缘由赴东都一行,下官在洛阳亦有些师门旧友,皆官要职,或可为王爷助益。”

廊下忽来东风,一阵清爽,似乎正趁此语,李悟凝眉半晌,松开面色笑了:“好,你的意思本王知道了,如今局势未明,尚可观望,东都一事过了九月再说罢。”

言及此,正要告辞,忽见廊下婢女仆从捧了一沓丝织之物过来,远远站在凉棚外。李悟招手,几人近前,公孙要观丝绸覆盖,一尺见方的物事垂在臂弯间,似是轻薄柔软的模样,颇为惊异:“这就是天下知名的蕲春之簟?看来极轻巧。”

“如透碧游鳞,惊卧老龙身,这蕲簟好用与否,元九诗可告诉你了。”李悟笑着令人收起,揶揄他:“若是先生有暇,不妨也作首诗谢谢本王,那这一御赐之物,也就值当了。”

公孙要躬身施礼,殷殷拿了,面上郝然:“多谢王爷,晴娘正说天热呢,长安冰贵,有了此物我也好与她交待。”

晴娘便是李氏女了,想不到公孙要人到中年仍有如此体贴之情,李悟笑得直不起身,抚掌道:“好说、好说!”

一路出了回廊,堪堪送到府门外,公孙要再拜致谢,忽想到什么,低声问:“下官有一事不解,王爷可否相告?”李悟支眼看了看他,料想他问不出什么来,只说:“直言便是。”

“历来皇室早婚,太子更是十四便纳正妃、育嫡子,为何王爷如今早已及冠,后院却空无一人?”

李悟默不作声,一直到公孙要以为他冒犯恩主,正待告罪,才听他一字一句,蓦然道:“待价而沽,如是而已。”

公孙要告辞离去了,大门轰然紧闭,四周只余婢仆轻微的脚步声。李悟回了东院,铺开一页宣纸提笔,忽然一念划过心尖,想起那日盛夏,松风间漫过眼睫的金光,如水波粼粼,澹澹然而动,眼眉处落笔极深,墨色却极轻浅,神像挂画一般,竟浑然不像是真的。

他径自磨墨,笔尖一动,临起王献之的帖来。

立秋下了一场雨,暑气渐消,日头暮沉沉地一落,满地枯黄不见影。

寒暑无论,平康坊总是盛况非常。好容易等到京兆府沐休,李悟要了张帖子,洒上些微香粉,淡青的信纸墨迹描金,极雅致的模样。耳闻娇声软语,馨香扑面不绝,美人袅袅,丝竹靡靡之声不绝于耳。他封好名帖,用一枚碎银唤了一名小厮。

夜幕四合,花楼延挂的灯笼盏盏亮起,从停鸢台上往下,蓦地一声烟花,炸了个满堂彩,将那些彼此相连的绸带都遍染橘红。

正当时,李悟收起扇面,端坐邻街高台,垂头而望,盛景全数映入眼帘。

亦和少年公子慌张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吟道:“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天上人间,最繁华莫过于此,怎的阿喜避之如鬼物?莫非是道缘精深,将这满堂红粉皆看作骷髅去?”

令狐喜通红的双颊煞是好看,急急摆脱了几双花娘藕臂,拾阶近前。

“心吾兄,莫要消遣我,如若知道你家仆从会带我来这里,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应承的....”

她顿了顿,语作哀求道:“天色将暗,何不离去,你我择一僻静酒肆交谈?”

李悟脸上的笑停了,故意摇头叹息。

“才说要教你识人,我又怎会害你?须知酒,色,财,气,乃四大恶品,皆使人意动神摇,我今带你来,便是希望你能明白”

他跟着站起身,来到她旁边。

“一个人平日里展现出来的表象,并不等同于他私下里的样子,你素洁身自好,又未曾入过这十丈软红,怎知这风花雪月,美色如刀。”

他将纸扇搭在她肩头,一脸语重心长,仿佛真要教导她媒鉴之理。

“真是如此?”

令狐喜听得入神,低头咀嚼他话语中的意味,并未发现李悟眼中带笑。

“正是如此。”

说罢,不待她反抗,他拖着她手,示意她自高台晃动的珠帘中往下望去。

“来,今日便在这,我教你看看男子面对美色时,该如何划分、划分几等姿态。”

李悟敛了笑,语带认真,虽是心有试探之意,却也并没有打算妄言哄骗于她。

长于深宫,自幼失母,得益于父皇的‘言传身教’,他自察言观色上不说炉火纯青,也是得心应手。而今日教导之余...

他分了心,一边慢慢讲述,一边看向她格外白净的脖颈,和那素日高高拢起的衣襟。

他也想最后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

晚风和畅,在花娘轮换过三壶水酒之后,与她对坐一台,她不再似起初一般紧张。就像那日曲江畔,对于李悟“经验传授”深以为然的人,放下戒心后,便显出那独一份的好奇与天真来。

“这...心吾兄看来老练,莫非常常流连花楼?”

她双手端着茶盏,一副真心求知的模样。

他本可以随意敷衍,男子间逢场作戏、互相炫耀谈资,真真假假有何不可?

可这夜灯火闪耀,流光溢彩,李悟看着那双满长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人的眸子,出口的话突然就没了趣味。

“不...”

他眉头皱起又松开,强笑道。

“我生母乃教坊司歌伎”,顿了顿,看着被这话惊住,有些不知所措的她,李悟心里那些试探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生母是当年名满平康坊的清倌人...说来,我亦算出身卑贱。”

他挽袖,为她斟茶:“贞元十二年,她充入教坊司,于上元夜为德宗献舞,之后被皇...宫内的我父亲看中,纳入后宅为妾。”

烟花之地的缠绵香风霎时有点冷。

“她怀我时,处境并不如何好,我父正妻宽厚,一向不亏待婢妾,可...后宅中还有一官家背景,性情跋扈的贵妾。”

“不知是天灾还是**,诞下我第二日,她便因血崩撒手人寰,我既幼小,便被抱养至那贵妾之处,认其为母,直到六岁。”

事情远比能讲出来的更艰辛。

贵妃郭氏,名将郭子仪之后,出身太原名门,又是家中嫡女,性情自然高傲酷烈。

八岁,他不堪忍受,选择拜入上清宫,以为皇祖祈福的名义久居北邙山,广宁真人怜他,收他做亲传弟子,此后,他跟在师父身边,纵然为一童子,亦没再受过磋磨苦楚。

其实若不是使了苦肉计...

李悟压下心中情绪,再一次正正端详她的眼睛。

深眼窝者迷离,而她却在长眉与星眸映衬下,将原本妩媚的眉眼带出一股英气。

第一次见到她时失神,全是为容貌所迷吗?未必。只不过他想起自己的双眼,当年在病榻上他用尽力气抓住广宁真人袍角,真人德高望重,心若明镜,看着他摇头叹息说,从未见孩童如此充满算计。

他记得这句话,他想,她该是师父最喜爱那类人。

又何止是师父。

天色晚了,花楼里嘈杂的客人涌入厢房,大堂略有些沉寂下去,晚风夹杂丝竹低低传入耳中,歌女婉转的声线唱出几分哀怨低回:“当时心已悔,彻夜手犹香。恨枕堆云髻,啼襟搵月黄。起来犹忍恶,剪破绣鸳鸯。”

李悟嚼着这几句唱词,回想从他人口中听来的生母命运,有什么逐渐在胸腔挤压得深沉,想往前走,就要把往事压住,可压得越久,他却好像越陷越深了。

眼前令狐喜犹自不知,思索片刻,竟从袖内向他递过来一张帕子。

“连累心吾兄伤心,却是喜的不是,还请心吾兄莫怪,我并不因令慈身份对你有分毫看低。”说罢,她把帕子往前又推了推。

他流泪了吗?

原是这般缘法...他微微有些自嘲,接过那一张素白的巾帕,见对面迅速将指尖缩回,却不再向从前一样去逗她。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女儿身生就要承担多少枷锁和罪责?

其实就算男女之别,这样相交又有什么不好,反正无论是男是女,但有他在,总不会让人将她欺负了去。

便就止步于此。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