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有父亲的,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没有。”
“淳熙!”
“你在梦里这么说说就罢了,可千万……”
“待云!”
她忽然一个猛子从榻上坐起来,抓住他的袖子,眼睛睁了开。
梅景深微微叹气,“我是景深啊!”
“你一路上辛苦了。这觉睡的可好?”
“嗯,哦。”她伸手揉了揉脑袋,隐隐的疼,环视了一圈,这才想到自己是回到南诏了。“这是哪儿?”
“是你的宫殿。我特意让人为你修建的,还喜欢吗?”
“喜欢……就是,从没住过这样豪华的地方,暂有些不适应。”
“慢慢会习惯的。”他笑道:“我说过,从前他们没给你公主应有的待遇,我都会给你。”
这时她脑海中才回放出了回国时盛大的场面。文武百官在场,奏乐者齐鸣,礼炮齐响,异彩漫天……
“恭迎兖国公主回国!”
“恭迎兖国公主回国——”
哦!她居然有封号了?是在做梦?
具体的场景在脑中已为碎片。她只记得那场面格外盛大,格外隆重,她的太子哥哥终于披上黄袍,站在最高处等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走去,脚步优雅而庄重。头上顶着的垂金流苏,在日光下格外耀眼。
但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
“哥,我能悄悄问你几个问题吗?”她小小拉住他的袖子说:“先皇是何时驾崩的?”
景深微微蹙眉,“此事说来话长。”
她闻言松开他的袖子,“好吧。陛下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
“但还有一件事。既然我回来了,我可以……去看看师父吗?”她柔声问道,果见他眼中划过一丝异样。景深笑道:“当然可以。”
“说实话,师父去了后,我时常感到他是我害死的。”她垂首低语道,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你知道吗?我那天往主帐去的时候就遇到一个守卫,他指着我,说,国师是被我,和他,联手害死的。”
“你不要这么自责。此事,怪不得你。”
她摇头,“可这是事实。师父走了,我不能原谅自己。我用了他给我的断魂箫伤他。”
梅景深道:“既然如此,你去找他问,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他囚禁了我,但是依旧待我很好。此次回来,也是他将我送出来的。”
“不错,他差人给我的信中也是这么说的。”梅景深凝视着她,“所以你是怀疑,国师之死另有隐情对么?”
她站起来,悠悠走到窗前,“我这次回来的确是想要一个真相。陛下觉得,我有知道的权利吗?”
“哥哥……”她瞅着他。
“你一向很聪明。想来若是手中没有可靠的证据,是不会如此质问我的对吗?”他笑笑,“我不会为难你,原本也不想骗你。你能够这样直接地问我,是你对我的情谊和信任。”
“所以,可以告诉我吗?我想听你亲口与我确认,这个答案。”她的唇在打颤。
梅景深微笑,“还记得你当年离开南诏时经过的那个地方吗?明日戌时三刻,古桃树下,自有答案。”
时间过得飞快,春天也流逝得极快。永安殿的桃花儿,落了一朵又一朵。
“这里原来是有四个人的,师父,疏影,淳熙和我。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淳熙遥遥看去,只见一个粉色衣着的小姑娘坐在桃花树下,埋着脑袋似是在抠土。她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不知在写写画画什么字。
“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靠近了些,这句话清楚地落入耳朵。
“只剩我一个人了。”
“暗香!!”她叫她道。
粉衣服的小丫头一瞬跟触了电似的回过头来,一双杏眼圆睁,与她遥遥相望。下一瞬,她忽地飞身了过来,一把匕首抵在她胸前。
“淳熙姐姐竟然还会回来么?”她愤恨地看着她,如凝视仇人。
淳熙一瞬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只淡然道:“这里也是我曾待过的地方,为何不能回来?”
暗香冷笑,“也对。你现在可是圣上亲封的兖国公主了,尊贵得很,当然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我算个什么人,也配问你。”
“师父之死另有隐情。”她伸出指头就将她的匕首弹开,“明日戌时三刻,敢不敢与我去一探究竟?”
“你什么意思?你是怕我杀了你,有意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拖延时间吗?”
“我若怕你杀我,早就张口喊了。杀害兖国公主的罪名,你怎么承担得起呢?”淳熙笑道:“我既然如你说的那么尊贵,又何必白费力气来这里一躺,自找不快?”
暗香一想,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倒是自己冲动了。“你凭什么说,另有隐情?”
“我亲自问的陛下。”她直言道:“我与陛下的关系,你也该知道吧?”
暗香冷笑,“好,我就信你一次。”
“暗香,”
“你别过来!”她大叫一声,后退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同门!”
“你不仅帮着外人令师父饱受反噬之苦,还要嫁给杀害师父的仇人!疏影师姐都是师父为护你而失了手!你们别以为我什么都不做,成日里被打晕了送来送去,就等于什么也不知道!”
淳熙愣了一瞬,“你说什么?什么要嫁了?再讲一遍!”
“你过来,与我说清楚。”
半晌之后,暗香没好气道:“就是这样了!”
淳熙蹙眉自语道:“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了,唯独我不知道。”
可见是哥哥有意瞒住她。
为什么要有意瞒着她呢?
翌日,戌时三刻。
乐浮白照例来这里祭拜安芊芊。
淳熙与暗香躲在后边,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于夜晚,在古桃树下敬香。月色、酒色、花香,晕得那白衣愈发沉醉如洗。这个身影太过熟悉,熟悉到令她们一瞬泪落。
淳熙早有此预料,飞速伸手捂住了暗香的嘴。她的身体在抽搐,好在嘴被捂得严实,只能泣下。
梅景深走到他身后。
乐浮白不意他今夜也会来此,回头看了看他,古怪道:“陛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景深不言,也敬了一炷香。半晌后道:“那件事瞒不了她多久。以她的聪慧,很快就会发现。国师可有好的办法?”
乐浮白摇头,又摇头。
他的眸子里露出很深的悲哀。悲哀,悲哀到无奈。
“他那哪里是在求亲?分明是在命令!”他起身,震了震衣袖,“自北齐大胜,孟待云即位,他们的国力就一日强过一日。他是位有为的帝王,治理国家很有一套。你,不足以和他相比。”
“但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就连我的死,也不足以让他们分开!”
景深跟着起身,“朕从来就不赞同这个做法。你不知道她们有多伤心。”
“伤心,也没有为我手刃仇人。”乐浮白冷笑,“我是越来越不懂我这个弟子了。”
“即便真是孟待云杀的你,为你手刃仇人也不是她的义务。”梅景深郑重道:“国师大人可知道你假死给我南诏带来了多大的影响?就为了灭孟待云一个人,值吗?!”
乐浮白冷冷道:“值不值,陛下日后就会知道。占星台不会说谎!他就是一匹狼,而兖国公主是唯一可以牵制他的人。我不这么做,难道留着那后患无穷么?”
“可你已经这样做了,却依旧没有达成想要的结果。”梅景深道:“你说淳熙是唯一可以牵制他的人。那么这种牵制为何不能是爱,只能是恨?”
“爱?!”乐浮白似听见了小儿家语,笑道:“陛下是在开玩笑么?我一直以来要阻止的,就是他们相爱。这是天上的预言,霸星与煞星一旦相遇,对我南诏将是无穷的灾难!”
梅景深摇头,“你太自以为是了。”
“是老夫自以为是,还是事实如此,陛下不妨好好看着。”
梅景深仰头望那桃树。深蓝的夜空,点点的繁星,还有迷离的星光,浅浅铺洒在桃花朵儿上。有盛开着的,有含苞的,更多的却是已残将落的。
春将尽。
“朕其实很好奇。你每次来这里看她时,心里都在说什么。”
乐浮白长叹一声。
“就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她达成她的心愿。毕竟也是一代佳人,着实令人叹惋。”
淳熙啊,哥哥不想再瞒你下去了。你要看好了,可你一定要坚持住。今夜对你来说,可能是个很难得日子。可你迟早要承担这一切……
淳熙与暗香在后边已听呆了。
周身散发着冷意。她的眸子逐渐变得森寒起来,由好奇、欣喜泪落转为无边的寒意,如置身严冬,万物凋零。
“安芊芊唯一的遗愿只有淳熙一切安好,正如淳熙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她母亲安好。可你所做的只是不断推着她陷入一个又一个深渊,就因为你觉得她聪明,就因为她是‘煞星’?你又凭什么这样对安芊芊说呢?”
“你懂什么!?”乐浮白怒意渐显,“你不懂老夫这些年来的隐忍。对于一个会‘弑父亡国’的公主,我做的还不够么?”
“陛下难道以为我愿意这样,变成一个见不得光的‘活死人’?”
“还是以为我说的一切都是信口雌黄?!”
“你别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还是老夫助你暗中摆平。否则这皇位,这江山,你坐得稳吗?!”
“大胆!”
“乐浮白,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三朝元老,就可以忘了谁是君,谁是臣!你方才说的,每一句都是掉脑袋的话。”
“陛下现在什么理由也不必说了吧!”乐浮白冷然苦笑,“自我提出要将淳熙送去北齐当细作,自我亲手杀了安芊芊,你就一直存了心想杀我,对嘛?其实现在你杀不杀都没什么两样。世人都道乐浮白已死,而老夫的这颗心,也早已死了。”
“淳熙姐姐!!”不远处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叫。
刹那间宛若天打五雷轰,乐浮白震惊地转身看去,身旁的年轻帝王早已一瞬间飞了过去。
“她怎么了!?”
梅景深焦急地伸手过去。淳熙躺在暗香怀中,他在夜色里看不太清,伸手触到她的脸,只摸了一掌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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