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姐姐,淳、淳熙姐姐……”
暗香连连把她唤醒。
自回去后她便染了风寒,在榻上一睡三日。
“这是我找来的,师父把它藏在枕头里的。北齐皇帝会亲自迎你的,他要在你的出嫁队伍里埋弹药。”她把她推醒,将一图纸塞给她,“这是弹药图纸,你看看!”
这是一定要叫他死么……
淳熙接过图纸,强撑着精神看。
然后她还给了她。
暗香知道她的意思,忍着泪道:“这一份是我抄来的。淳熙姐姐,我不后悔。现在我也算是背叛师父了。”说到这里,哭得越发大声,“我从没想过我会背叛师父的!可是!可是……”
“只要他还爱我,他就有办法让他死。”她强撑着坐起来,把图纸揉在手心,“陛下已经答复北齐了么?”
“是的。他们表面上答应了让你和亲。不答应,北齐会挥师南下。”
淳熙眉尖微蹙,“我哥哥从前也不是这般没主见的人,这回怎的如此听乐浮白的话。”
暗香思量着道:“历来都听他的吧。”
“不。”她摇摇头,发呆了一阵,脑中却翻涌过滔天巨浪。暗香瞧不出她所想,试探着推了推她。淳熙缓过神来,问道:“我睡着的这三天里,陛下可有来过?”
暗香想了一下道:“据我所知的,没有来过。”
“没有。”她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没有!?”
“诶!你去哪!?”暗香拉不住她,跟在她身后叫道。
她过去的时候被拦住,登时不顾一切地与他们打起来,然后闯了进去。
他果然病了。案头放着一碗药,已凉了。眼皮半睁的样子,竟还在批奏章。她走过去,一把将他手里的东西夺了,啪地一下放在桌上。
景深给她唬了一跳,笑道:“你怎么来了,也没个人给我通报一声。你该在府里好好歇息。”
淳熙屏气了一会儿,终于道:“你还准备瞒我到多久?”
他装作听不懂,“你这话何意?小病而已,很快就会好了。”
她忽然沉默了。沉默,坐在他床边。两只手正自无处安放,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地。
“对不起。我一心想着他,快把你忘了,我……”她伸手把他的脉,“这病症是何时开始的?是不是在北齐的那几年?我在那儿也待过了……”
“你胡说些什么呢。”他点了点她的脑门儿,笑着道:“倒是你,一下子知道了那么多事情,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听他如此说,鼻子又酸了,“你别顾着我了,把病养好再说。我什么事都没有,没有。”
他看着她,“那和亲的事情呢?”
她咬着唇,“哥哥你先好起来。其他的,慢慢来做。”
“可别人不会等啊。”
“我给待云写封信,让他延后婚期。至于国师那里,他不答应延期我便也不答应他的安排。”
景深摇头。
“你一向聪明。你说得对,我这病是在北齐染上的。我素来身子弱,这也是先皇后来动摇的原因。”
淳熙惊了一下,环顾一看,发现四周围无人,才放下心来。“你要把这些都告诉我么?”
“原本不想告诉你。但就是不告诉,以你的聪慧迟早也能知道,不如省去你这许多麻烦。”
“哥哥,你实话告诉我,国师是不是拿你的病症要挟你了?你为什么,那么听他的安排?”
“因为我也不得不信。”他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慢慢从榻上坐起,认真凝视着她。
淳熙心口一凉,“难道你也认为……”
“自孟待云当上新皇以后,北齐的国力蒸蒸日上。反观南诏,自那场大败后又历宫廷政变,一蹶不振。他若此时挥师南下,只怕南诏难有招架之力。”他顿了顿,定定道:“你爱他,我不怪你。你本就不应该成为棋子。但南诏百年基业,我不想它毁在我手里。淳熙,你能明白吗?”
“既然如此,我也愿意和亲,为什么不能正正当当地和亲,两国止战?!”她站起来,“坦诚与你说吧,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既知道我爱他,那应该也知道,我不能叫他死。”
“你无需亲自参与。”他看着她说,“他会认为你是置身事外的。”
“我们会派一名女子冒充你前去和亲。到时,她与前往迎亲的北齐皇帝同归于尽。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你本就不该爱上他。你该忘了他。你现在是南诏最尊贵的公主,天下所有的好男儿都任你挑。”
“哥哥你是糊涂了吗?”她迷惑地看着他,“你原来,可不是这样的。乐浮白到底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无需对我说什么。”他说,“你要知道,我不仅是你的哥哥,还是南诏的主人。”
“所以还是要,利用我?”
“我们利用的不是你,是北齐皇帝。是他,对你的爱。”
淳熙冷声道:“既然这样,我想我现在也不能离开了吧。”
“不错。放你出去,你会给他通风报信。”
她的面容,由不信、悲愤逐渐转为哀伤。“哥,我原以为你是最可以信任的。所以我会跑过来。除了看看你之外,我所有知道的,全都与你说。我以为你是受了乐浮白的胁迫,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可是你……罢了。你说的我没有道理可以反驳,你只是选择了一个君主该选择的。”
“你也不要难过。”他心痛道:“除了这一件。除了这一件!从今往后,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
“除了这一件,世上再没有我想要的了。”她慢慢地摇头,水晶眸子里含着刻骨的悲伤,这将他的心刺得很痛。
他苦口婆心地看着她,咳嗽了两声,“你怎么能说这么傻的话!?”
她苦笑,泪如雨珠而下,“你还知道些什么?”
“先皇是我杀的,你也知道是吗?”她自嘲,“我自己也是才知道的。”
“你是不是已经信了我要弑父亡国的话!我要亡国,你的南诏!你怕了。分明我手中什么都没有,一介弱女子,却有可以亡国的力量?”
景深陷入迷离,“我最初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只是为了拥有无上的权力,这样就可以给你保护、尊荣和快乐。”
“不。”她说,“你可能早就忘了这个最初的想法了。或许是从那次战败开始……”
“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她打断道:“我不怪你。你都已经决定这么做了,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淳熙!”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乐浮白不知从何处进来的,也不知他是何时开始偷听的。他像幽灵一样飘了进来,一如当年飘入冷香殿,看到跪在地上的,十岁的淳熙公主。
“这一回你没有选择。”他冷淡地说道。“因为你相信了我们。”
“是你有意让暗香知道那些消息。你算到她肯定会跑来与我说,最后我会来看望陛下。”她说。
乐浮白摇了摇拂尘,“但陛下确实身染沉疴,这并不假。”
她眼中闪过一丝晶莹。“可以与我直言吗?”
“时日不多了。”乐浮白直视她的目光道:“他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这么做,就算是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不好么?”
淳熙看了景深一眼,语气淡淡:“他是逼不得已的。这根本就不是他真正的心愿!”
“哥哥原本的心愿,就是让我快乐!”
“但他也是南诏的君主!谁不想心里只存一己之私情?可内心只有私情的君主,只会是国家的罪人!我之前既选择了助他,就断不会看着他走错了路!”
“还有你,兖国公主!你忘了你之前的使命,犯下大错,我与陛下始终未责怪你半分,甚至追回了你公主的殊荣;你杀害先皇,虽说无意,却也罪不容赦;你背叛师门,助阵敌方,用为师赠你的断魂箫对付自己人;你身在北齐,明中暗里相助于孟待云,甚至助他夺位报仇,最终成为我南诏最大的威胁!我说的这些,哪一条不是死罪?!若说之前你母亲之事纯属冤枉,难道你身上的这一桩桩一件件,还不足以让你用一个名头去将功折罪?!”
“够了!”景深打断他,又咳嗽起来。
淳熙怔然。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乐浮白发这么大火,也是第一次见梅景深如此焦急愤恼,又是第一次,好像听到了一个对她个人的庄重审判。
而后她笑了。
“是啊。我已经犯了这么多罪。或许我真的是南诏的亡国公主吧。我也觉得愧对你们过,但是我不后悔。
我从小生活在黑暗里,从未觉得南诏是我的家过,也早就很难清晰地记着哥哥给过我的短暂温暖。你们,或许在我心里只是代表了一种渴望,一个符号。虽然现在,这种渴望的幻影也已不在了。我到如今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未真正了解过你们,我自以为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当然,你们也并不真正了解我。
真正懂我的人只有他。我和他就像是一体两面,不能没有彼此。要不你们把我杀了吧。只要我活着一日,我的心就向着他。”
乐浮白怒道:“你真是疯了!南诏自开国以来所有的公主,哪一个这么讲求过自己的情爱?!你做出的事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不过是仗着景深偏宠于你,才会一直胆大妄为!”
“有没有哥哥我都会这样做的。那是我自己的选择,粉身碎骨我都不后悔。之前的人都不是我,她们也没有遇上待云。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要他死,就是要我死!什么公主的尊宠,什么荣华,那都是虚的!我只想要一个人,一个能懂我的人,与我真心相对的人。我信赖你们也不是因你们的身份,只是因你们给过我的温暖,让我觉得自己在这世上不是孤单一人。”
“梅淳熙!!”乐浮白气到无以复加,“你竟如此冥顽不化,白费了老夫这一番苦心!”
“我不接受。”她说,“你不明白我。”
“既然你早就认定了我是亡国公主,还一直留着我费这番心做什么呢?我倒是也很好奇呢。”
“我不许你这么说!”景深斥道。“你是我的妹妹,是兖国公主,何来亡国之说!之前种种作为,都是因为受了孟待云的蛊惑!”
乐浮白已气得七窍生烟,长叹一声道:“陛下也不必为她开脱了。兖国公主聪明绝顶,难道自己还想不明白么?”
淳熙笑,“我这次回来,本是想查明国师之死的真凶。谁知道您竟还活着。之前种种,在意你的人为你而生的喜悲忧乐都不过是笑话罢了。因为那自始至终都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这场戏如今看来还是南诏的最高机密。我若把它公布天下,就又要加上一条该死的罪名了呵。”
“你根本无所谓这些罪名。你也不怕死。”乐浮白道:“但不管你现在如何恨我……我所做的一切,始终都是为了阻止你于弑父亡国的预言,拯救南诏的国运,避免酿成大祸。”
“你们不要再说了。”景深疲惫地挥了挥手,揉了揉额角,“国师,把她带下去。”
很干净整洁的屋子。房门和窗户都配有精致的锁。
“你这次不会再有选择的余地。”乐浮白最后看了她一眼,带上门出去。
师父呵,她的师父……
就这么。
他不会再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 60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