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缓缓举起龙头杖,轻敲大理石地面。拐杖杵地声清脆入耳,台下顿时寂静无声。他沉声说:“本镇祖制,已近千年,世世代代,不敢违抗。今日之惨痛,实乃二十年来之未有,身为幽湖镇一镇之长,我痛尤甚。”
他说罢,沉痛道:“孔季,执法鞭!”
镇长身后,闪出一个中年男子,身材中等,身穿黑色西装,脸上倒是干干净净,看不出年纪,他手里的皮鞭明晃晃的,格外显眼。他站到镇长身边低声问:“大哥,这合适吗?我这鞭子只打那些想要逃出幽湖镇的人。”
镇长丝毫不讲情面,大声喝道:“我是一镇之长,亦是一家之长,理当以身作则,二十年来小镇一直相安无事,今日连丧两条人命,失察之罪,我当为首。”
左手边的枯瘦和尚,双手合十说:“镇长以身作则,我等实在敬佩,二十年来在您的教导之下,小镇居民无不兢兢业业,这两人公然违抗祖训,这也是种因得果,您又何罪之有?”
孔季也向着镇长摇摇头,低声说:“二哥说的是呀!”
宋轶和守仁也附和:“慈心大师说的是……”
台下你一言我一语,也全是一片求情之声,纷纷指责是那男女之过。
“不尽然,”镇长一声断喝,广场又是一片寂静,“我如若能耳提面命,全心全意提醒镇中百姓,又何来今日之事。孔季,你是小镇三大执事之一,必须秉公执法,都别说了,来吧……”镇长言毕,背对众人,挺直脊背。
孔季唯唯诺诺地看了一眼二哥慈心大师,不知如何是好。
慈心大师面露难色,知道大哥向来说一不二,固执偏激,只怕再扯下去,三弟都得挨打,于是轻叹一声,点头示意。
孔季扬鞭示意旁人退开一些,镇长依旧拄杖傲立高台中间,全无惧色。
镇长见孔季有些迟疑,于是继续厉声喝道:“来啊!”
鞭声破空,镇长的背上瞬间一条血印。台下众人见状纷纷歪过头去,不敢直视。
“继续,还有七下呢!”
“这……”孔季顿了顿,又看向了慈心大师。
“使不得呀!”慈心大师自然知道这八鞭下去,大哥这老身子骨只怕不好受,轻则卧床十天半月,重则性命堪忧啊,所以极力劝阻。
“孔仲,你就别说了,让孔季来吧!”
慈心大师再也忍不住说:“镇长,只有违抗祖训的才需鞭笞八下,您以身垂范,已然是全镇楷模,居民私自行为,违抗祖训,与您何干,如何能鞭笞八下而坏了祖宗规矩?”
“孔镇长,慈心大师说得对啊……”台下求情之声,此起彼伏。
镇长一听“规矩”二字,心中顿时觉得孔仲说的有理,但还是咬牙说:“一鞭如何服众,再来两鞭。”
孔季见大哥后背已然鲜血淋淋,于心不忍,哪里还下得去手。
“慢着……”
就在孔季犹豫之际,人群中闪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穿白袍,正是刘医生。众人见是死者刘薇的父亲,赶紧都闪出一条道来,脸上尽显异样之色。
刘医生来到台前,满面愁容,声音沙哑却铿锵:“孔镇长所作所为,我们都有目共睹,但这件事与您无关,全是我这身为父亲的看管不利,才酿成今日的悲剧。要打就打我吧,打镇长实在是折煞我命啊……”说罢,他双膝一软,几欲哭晕在地。
两个黑衣年轻人赶紧上前将刘医生搀扶起来。
镇长赶忙走到高台边缘察看他的情况,不住安慰说:“这与你无关,刘薇一直以来乖巧懂事,为幽湖镇做的贡献也着实不小,我们都看在眼里……”
刘医生听镇长如此说,赶紧顺着他的话,哭诉:“我那苦命的女儿啊,一直以来懂事内敛,今年才第一年入县学当老师,一直兢兢业业,谁知会被钱思远这样下三滥的人一顿哄骗。前几日,钱思远厚着脸皮来我家说要娶我女儿为妻,我哪里同意,我女儿根本不愿意搭理他!可谁成想,今日竟然发生这样的惨剧啊!啊……实在是我命苦啊……”
台下众人听得揪心不已,也都不疑有他,身旁的人纷纷围上来劝慰他。唯有刘医生身后的女护士,神色紧锁,始终一言不发。
镇长于微微侧头,叮嘱说:“刘医生你就先下去歇着吧。一会儿的仪式开始,你还是别看了,免得伤心。等仪式结束,我再让人将令爱的骨灰送上,哎!对不住了!”
刘医生闻言,悲泣着被黑衣人搀扶下台,口中仍念念有词:“我那苦命的女儿啊……你怎么忍心啊……”
镇长站直身躯,尽管脊背隐隐作痛,仍报保持镇定。他双手拄着龙头杖,声音洪亮而庄重:“今天咱们小镇的男女悉数在此,那我正好再次重申我们的祖训,咱们小镇呢,从北宋开始就迁居于此,从开山一世祖圣灵公到现在,已近千年之久了。当年圣灵携带家眷奴仆一百余口南下,为了避难,四处寻找庇护之所,结果发现这里就是一处上天恩赐的圣地,于是决定就迁居于此。但是还有一个恶人,圣灵称之为‘邪灵’,他也看中了这片圣地,一心想要侵占这片土地,不过最终邪不胜正,还是被圣灵打败,‘邪灵’的魂魄至今还被镇压在幽林之中,它暗下诅咒,只要谁胆敢进入幽林,邪灵就会化身为怪物出现在幽林,要人抵命。所以我们祖上一直有这个规定,也是我们小镇成文的法律,任何人都不得踏足幽林半步,这也是开山一世祖的祖训,尤其是在夜间……”说到此时,镇长的语气低沉而肃然,目光扫视台下众人。他顿了顿,大鼻头沁出汗珠,“任何违抗祖训者,都会受到圣灵的惩罚,以及邪灵的报复……”
台上的人说着,台下人群中的一个十岁小女孩,拉了拉身旁父亲的衣袖,天真地问:“爸爸,外公说的圣灵和邪灵,为什么都要惩罚闯幽林的人啊?”
男人皱眉,低声回答:“圣灵是怕后人被邪灵报复,所以留下祖训警醒后人,而邪灵是不想我们小镇的人有好日子过吧。”
“可是……他既然是我们的祖宗,不是会保佑我们的么,怎么还会惩罚我们呢?”小女孩不解。
男人依旧耐心地回答:“因为祖宗说了,谁都不许再去幽林,后人不听话,当然就会被祖宗惩罚啦。小书,外公在台上说话的时候,我们可要认真听讲,以示尊重,有什么问题,回去再问。”
小书点点头,欲言又止,但目光仍有不解。
此时镇长说完,冷冷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慈心大师。慈心大师会意,立即合十躬身退下,走到台后,示意几个黑衣年轻人快动手。
台下的镇民瞬间屏住呼吸,等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但见几个身强力壮的黑衣人一前一后,抬着两具尸体走上高台,然后将尸体各摆在两个柴火堆上,接着在柴火和尸体上浇上液体。
天边乌云翻涌,汽油的刺鼻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小孩子们紧紧依偎在父母的怀里,大人们屏住呼吸,望向台上。
黑衣人退下台后,慈心大师才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如病得医,如暗得灯,如贫得宝,如民得王,如贾客得海,如炬除暗,此法华经亦复如是,能令众生离一切苦,一切病痛,能解一切生死之缚……”
台下的小书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鼓着勇气问:“爸爸,二爷爷说的什么?”
小书爸爸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淡淡的说:“想来是什么佛家的经典吧,给亡魂超度呢!”
男人旁边的女人抢白说:“这是《妙法莲华经》里的经文,亏你看那么多书,还有你方趋之不懂的。”
男人名叫方趋之,正是说话女人的丈夫,被妻子这一番辩驳,他也没心情争辩,只看着台上低低的说了句:“哎,这刘薇当真可怜啊!”
“是啊,她还跟我同一个办公室的。”
“孔幽,你说她多大,你们不是也认识吗?”方趋之低声问。
妻子孔幽低声轻叹,但脸上的同情很快就消失了,淡淡回道:“她年前刚来县学教书的时候,有不懂的事情,还时常会跑来问我,是个肯学肯干的好姑娘,你说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一定要跑出去干嘛。这里难道不好么,而且还跟钱思远这样不三不四的人一起跑,真是难以理解,她爸爸可是镇上受人尊敬的好医生啊!”
方趋之回头看了一眼妻子,辩驳说:“你没听刘医生说么,他女儿是被钱思远裹挟的吗?”
孔幽不以为然,“这你也相信,刘薇一个大活人,若真心不想离开,谁也逼不了她。”
方趋之一时语塞,不想再理会,只是低声说:“死者为大,就别说这些了吧。”
慈心大师一番诵经念佛后,从沙弥手里接过白色净瓶,从瓶中抽出一条柳枝,绕着两具尸体,在空中轻轻挥洒圣水,如此来回环绕三圈后,又将净瓶递给身后的沙弥。
圣湖广场寂静得落针可闻,只余慈心大师低沉的诵经声回荡在人群的心头。须臾,他才向着镇长微微颔首。
镇长会意,向着台下厉声说:“凡是擅闯幽林者,被圣灵惩罚,被邪灵报复,那么就要进行圣祭仪式,以保转世轮回重生。”
台下一些年轻人一直耳闻,却从未亲眼见过圣祭仪式,因此有些害怕,不过另有一些人,心底里却莫名有种期待,都瞪大了眼睛。一些带着孩子出门的家长,赶紧捂紧自家孩子的眼睛。
“圣祭仪式开始……”
“咚——咚——咚——”
接着是三声鼓起,响彻云天,半空中的鸟儿惊得四散而逃,台下的孩子怕得直投进父母的怀里,大人则收紧了突突乱跳的心。
鼓声凄厉呜咽,在幽湖镇上空徘徊良久后,镇长站在台中央命令道:“圣祭执事李守仁,请执祖宗法……”说罢,镇长绕开尸体,走到高台边上。
李守仁从沙弥手里接过一根火把,缓缓地走到柴堆旁,先是用火把在尸体上空来回写一道符字,接着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右脚一顿,便将火把投入柴堆之中。他又取了一根火把,继续在另一具尸体旁比划符咒,将火把扔进左边的柴堆里。
火舌窜起,台下瞬间肃静。
耳听得噼啪有声,接着广场一片恶臭,许多忍不住的人,纷纷捂住口鼻。
烈火熊熊,火星在半空中来回翻腾,台下的方趋之也陷入了深思之中,他看了看周围,心中百感交集。百姓大多惊恐交加,而台上的镇长,蹙着眉头盯着火堆,沉默不语。他妻子的二叔孔仲,是圣湖寺的主持,向来慈悲为怀,此时正和身后的四五个沙弥闭眼诵经。她三叔孔季,虽然身为幽湖镇鞭刑执事人,却依旧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眼前情景浑然与他无关,手里不住拨弄着鞭子,焦急地等着仪式赶快结束。圣祭执事人李守仁,是圣湖寺的和尚,此时神情动容,兀自望着半空的火势出神,他那脸上的疤痕竟也映着奔腾的火光。幽林执事人宋轶,看着火势汹汹,似乎很是满意。
夜雨滚滚,雷声阵阵,圣湖广场已经空无一人。远远地一个男人,身穿白袍,失落地朝高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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