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涌之下(上)

夜雨滂沱。

圣湖广场高台上的那根头戴皇冠的龙柱顶端,挂着一盏孤灯,雨幕下,闪烁着微弱的光,仿佛是在暗夜中等待着什么。四周被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唯有雨声与偶尔的雷鸣响彻夜空。夜风发狂似的摇晃着树枝,树影在广场的角落游走,时而似人影,时而如怪兽的轮廓,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黑夜中注视着一切。

高台之上,孤灯之下。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微弱的灯光,水珠在石板上四散飞溅,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男人渐渐靠近高台,他的白袍在黑夜里显得苍白而落寞,就像是一朵在风雨中摇曳的曼陀罗华。

身穿白袍的男人,正是今天早上痛失爱女的刘医生。当他走至高台后侧,便停下沉重的脚步,向台上绝望地看了一眼,眼神中透露着无尽的悲凉。回头再看看眼前一片漆黑的湖面,他只想一跃而下,可是他的内心又是如此的矛盾和恐惧。

刘医生缓缓地瘫坐在圣湖岸边,手里的两个黑色陶罐,在大雨的拍打下,发出怪异的声音。

圣湖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显得愈加幽深,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水面上翻滚的雨滴激起一阵阵涟漪,仿佛暗潮在深处悄悄蠕动。远处寺庙的轮廓若隐若现,仿佛被遗落在人间的孤岛,但在这样的夜晚,它更像是来自阴间的地府。

空中乌云翻滚,雷电划破长空,照亮湖面的一瞬,白光闪过,湖水瞬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寺庙也在那一刹披上银纱,却又随即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不可以……不可以,”刘医生喃喃自语,“我要让你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

他蹲下身,将陶罐摆在左右两边,接着将脚下的一块大理石地砖扣将出来,然后疯狂地用双手刨着下面的黑土。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随之响彻云霄,让圣湖显得更加空寂。以前,幽湖镇对他而言,就是人间的桃花源,世界的尽头。现在,它简直就是人间炼狱,痛苦的源头。

刘医生将左手边的黑色陶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轻轻摩挲。罐子上写着“刘薇”二字的纸条,已经被雨打湿。他的神情渐渐扭曲,分不清是在抽泣还是狂喜,脸上的水珠滚滚而下,根本找不到半颗眼泪。

他的眉头皱起,将黑色罐子放进刚刨开的小土坑,轻轻埋好之后,再将地砖严丝合缝地盖好。接着,他拎起右边另一个罐子,然后疯狂地朝西北方向跑去。

黑夜里的白色雨滴在夜空狂舞,耳边响起一阵轰隆之声时,他就到了通幽桥。

刘医生站在石桥之上,看着桥下溪水咆哮,他的嘴角一阵狞笑,正准备打开罐子往下倾倒之时,突然停住,“这条幽林溪的下游还有一条高耸的瀑布,这该死的骨灰要是顺着底下的瀑布冲向外面的世界,岂不是遂了他的心意?!”想到此时,他冷哼一声,又将盖子拧紧,继续朝前走去。

此时幽林森森,不远处的林子在风雨中摇摆怒号,似乎这就是它们的狂欢之夜。

抬头便是幽林入口的牌楼。刘医生从路边顺手捡起一根木棍,接着蹲在牌楼旁,将罐子扔在一边后,兀自又刨起土坑来。他浑身湿漉漉的,手上,脚上,衣服上,满是污泥,但他浑然不在乎,此刻唯有愤怒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

刘医生一把抓过罐子,狠狠地扒开盖子后,竟将里面的骨灰悉数倒进坑内,他甚至还仔细察看了一遍罐内是否有骨灰残留。然后捧着陶罐,接了半瓶雨水涮洗了两遍,连着瓶中的水一齐倒入坑中。最后又将罐子上面写有“钱思远”三字的红色纸条撕得粉碎,再将碎片一齐放入坑中。而后,他随随便便将小坑覆上一层泥浆,站起身猛踩了几脚,又啐了两口之后,这才拿起空罐子,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大雨倾盆,通幽桥前的瀑布奔腾呼啸,男人歇斯底里地将手里的罐子朝溪流远处抛去,“扑通”一声,罐子迅速消失在视野之内,而幽林溪的溪水依旧汹涌向前。

次日,碧空如洗,微风轻拂,仿佛昨晚的那场雨从未到过人间,也许那一场雨,就是来自地狱的吧?!

幽湖镇的百姓生活如常,昨天的事情,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镇民们默契地缄口不提,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块记忆橡皮擦,能将一切痛苦的记忆擦除,在脑中只留下标准的快乐。

幽湖镇并不算大,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骑着自行车,最快用时一个小时,就能从镇西的通幽桥骑到镇东的悬崖边上。小镇以圣湖为界,分为两个村落,圣湖西岸为西村,东岸为东村。小镇的县学学校就在圣湖东岸的圣湖广场边,县学东南方向便是小镇集中的工业区,许多皮革厂、化工厂、冶炼厂等都集中于此。

方趋之则住在圣湖南岸的一栋小别墅。每天早上七点,他的妻子孔幽上县学教书的时候,都会骑着一辆绿色自行车,载着他们的女儿小书一起到学校上课。而方趋之享用完自己准备的早餐之后,便会一个人躲在书房内,开始一天的写作时光。

他是幽湖镇唯一的作家,写的故事也多以幽默文学为主。他的书在小镇也必然受欢迎,因为在这个数十年如一日的地方,看这类书籍,是全镇老幼唯一的排遣方式,甚至他的书都成为小孩子们的睡前读物了。

方趋之每当写得累了闷了,就会拿起那台最新的相机,到小镇的各个角落拍照。有时候他还会到学校帮忙给孩子们拍照,这是他写作之余,最享受的事情。

今日天气不错,方趋之写完最后一章小说,于是拿起桌旁的相机捣鼓了片刻,插好胶卷后,便准备去工业区看看是否有不错的光和景。

小镇的街道跟建筑一样,都是整齐划一的。好在工业区离他的家不算太远,步行半个小时也就到了。

第一家就是小镇最大的制造厂,是妻子孔幽的三叔孔季开的。

方趋之拿起相机,正准备拍照时,迎头走来一个人,朝着方趋之打招呼。

“嘿,方大作家呀,去我办公室坐坐吗?”说话的男子,是小镇化工厂的董事长赵潜。

方趋之放下相机,笑说:“谢了赵叔,我还有事儿呢。”

赵潜体型微胖,脸倒是白净,一小撮胡子格外显眼。他用左手拇指捋了捋八字胡,说:“那就不打扰了,替我问你父亲好。”

“好的,谢谢赵叔。”方趋之点头示意。

赵潜摆摆手,便背着手踱步离开了。

方趋之在工厂门口拍了两张照片后,便径直走进工厂大门。

工厂内的机器轰鸣,工人们熟练地操作着手里的工作。他们见是方趋之来了,都很恭敬地打着招呼。

“哟,方少爷来啦!”

只见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男子,从东北角的一间办公室走了出来,笑嘻嘻地迎上来问好。

“李鸣,只有你吗?”方趋之眼神四处搜寻,然后问道:“我三叔不在吗?”

李鸣嘿嘿一笑,“董事长有事去找大爷了。”

“去镇长那儿了?”

“没错,说是要讨论接下来圣元节的安排。”

“哦!”方趋之这才恍然,“对啊,再有半个月就是八月初八圣元节了呀!”

“您找三爷有要事儿?”李鸣不置可否的模样问,“要不要小的去叫他老人家回来一趟?”

“不用了,”方趋之一扬手,“圣元节和圣灵节是小镇一年之中的两件头等大事,我这点小事儿不算什么。”

李鸣知道其中意味,于是继续恭谦地问:“方少爷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开口,只要小的能帮得上,一定赴汤蹈火。”

方趋之哈哈一笑,晃了晃手里的相机,说:“我这新相机是三叔送给我的,好像有些不听使唤,我找不出问题所在。想着三叔自己造的这些玩意,他一定更了解,想请他老人家帮忙看看。”

李鸣尴尬地摇头,“那小的可就没办法儿了。三爷是咱们镇上鼎鼎大名的发明家,我比他不上,不如您就把这东西先放这儿吧,回头我让董事长给您看看?”

方趋之看了看手里的相机,“也行。”

李鸣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相机,生怕给弄坏了,然后又将相机放回办公室,继续小跑到方趋之跟前问:“您这是要去哪儿?”

“嗯,去我爸爸那儿看看。”

“哦,我这有一件三爷的衬衫,他老人家正要我送去方老爷那儿缝补,您看方便吗?”李鸣恭敬地问。

“好说好说,”方趋之很是爽快,“拿来吧。”

方趋之的父亲方园,是幽湖镇有名的裁缝,店面就在县学边上。方趋之想着去找父亲商量点事儿,等会儿妻子和女儿刚好放学一起回家。

县学的房子半新不旧,原本是清初时期建的私塾,是幽湖镇仅存的一栋四合院建筑,几经翻修,看着倒还结实。

方趋之站在县学门口对面,见大门口敞开着,不由自主地向院内看了几眼,只闻书声朗朗,却不见半个人影。他微微皱了皱眉,转身向父亲的裁缝铺走去。

“方老师……你来啦!”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照壁后传来,方趋之回头,只见一个女子身穿清秀的鹅黄色连衣裙,脸上干净稚嫩,秀发乌黑亮丽,尤其那一双黑曜石般的明眸,简直顾盼生辉。女子笑靥如花,脚步轻盈,左手捧着几本书,右手不住地挥动着,问:“方老师,您又来接孔幽姐啦?”

方趋之愣了一瞬,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温暖的感觉。赵如意那明亮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赵小姐,你这么早就下班啦?”

“这是镇长要的材料,圣元节要用,孙校长让我送一下给他。”赵小姐边说边笑盈盈地走到方趋之跟前,“还有,方老师以后就不要叫我赵小姐啦,叫我如意就好啦!”

方趋之微微一笑,赵小姐忽然走近,一阵倩女幽香,让他不禁脸上一红,“如意,老校长怎么让你送材料呀?”

赵如意天真无邪地回答:“孙校长腿脚不便,我想帮帮他。”

“你倒是菩萨心肠。”方趋之不禁夸赞道。

“举手之劳,”赵如意笑说,“您今天来早了!”

方趋之眉毛一挑,“哦!?他们放学了吗?”

“没那么快吧,这几天他们都在带学生加紧排练‘圣灵舞’呢。”

“那我回店里等他们,你快去给校长送材料去吧。”方趋之嘱咐道。

“方老师,那我走啦。” 赵如意笑着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眼中闪过一抹兴奋,“方老师,您写的书真好看,下次有新书提前跟我说哦。”

方趋之只是微笑点头不语。

赵如意再次挥手,微笑着离开了,她的背影像是永远没有忧虑的少女,明媚而灿烂,仿佛什么烦恼也无法触及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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