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殇之墓

苏衍之痊愈后,我带他去上坟。

在那片桃花林深处,花开得最绚烂的树下,立着一方无字碑。

我带了碑下人最爱喝的流霞,酒液顺着石碑倾洒,渗入被层层桃花覆盖的泥土里。

“这里埋着的,是我的前驸马。”我转动腕间的玉镯,幽幽道,“他是当年的探花郎,陛下给我俩做的媒。”

“你杀了他?”苏衍之问。

我笑声凄厉:“我是杀了他,可他也杀了我。他撬开我冰封的心,又亲手将它剜出,弃若敝履。”

弟弟的江山越来越稳固,我却病了,白日里不敢见人,夜里无法入眠,闭上眼眼便是那几张丑恶嘴脸。他们说,我人前越高贵,他们夜里越兴奋。

我想杀人,皇帝却说朝局还需他们维系。

我独守空殿,将两只手腕割得血肉模糊,唯有流血才能让我平静。

皇帝将沈清远带到我面前,他是那一年的新科探花。

起初我厌恶他,准确的说,我厌恶这世间所有的男子。他却日日前来,为我抚琴,赠我鲜花,带来市井巷陌甜糯的栗子糕。

我再次发病,挥刀自残时,被他徒手握住利刃。鲜血滴落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

我的病渐渐好转,甚至能陪他逛上半日街,那年生辰,他赠我一支玉镯,花了他整年俸禄。

曾经,我视他如黑夜中唯一的救赎。

大婚当晚,一切都破灭了。

我披着嫁衣独坐婚房,等到宾客散尽,他才被侍女扶回。他酩酊大醉,瘫坐椅中。

我自行掀了盖头,上前扶他,指尖刚触他衣袖,便被他推倒在地。一件猩红肚兜摔在我脸上:“贱人!身子竟被这么多人糟蹋过,还不能再有孩子了!你们……你骗得我好苦!”他不敢怪罪皇帝,却敢把这错砸在我一人身上

肚兜是张尚书和威北侯找人塞给他的,这肚兜,是当年他们拿走的战利品。

那夜,沈清远粗暴地占有了我,甚至未褪衣衫。事后,他将我扔在凌乱的床榻,扬长而去。

我裹着残破的嫁衣,在榻上躺了一夜。那夜,真冷啊,冷得把我的心都冻成了铁石。

次日,沈清远死了,我亲手杀了他。

我烧了他的琴,将他埋于此地,唯留那支玉镯伴我,日日夜夜提醒着我。

每年桃花最盛时,我都会来祭他。沈清远生前俊美,死后滋养得此树格外繁茂,满林桃花数它最艳。

我虽恨他入骨,却也贪恋他曾予我的那点微光。

离去时,苏衍之忽将我腕间玉镯褪下,扔到石碑上面:“此玉,品相不佳。”

玉镯应声而碎,我却不怒反笑。

我不再对苏衍之用香。每夜有他相伴,我竟能安睡片刻。

我与苏衍之之间,仿佛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有时候他在窗前看书,我便伏在他膝上。

“阿之,书好看还是我好看?”我像一个娇俏少女一般与他调笑。

“殿下容貌,世间罕见。”听他夸我美貌,我心中便高兴。

我也会带他去郊外野游,我俩装扮如寻常人家的新婚夫妻一般,手拉着手走在河畔。

河边浣衣的妇人见了我俩,眼睛都看直了,“公子和姑娘莫不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了?”

我起了玩心,笑着应她“是啊,你可有什么愿望,本仙子定让你愿望成真。”

我让手下人给了她几个金豆子,那妇人乐得木盆被河水冲走了都不知道。

我俩坐在马车上,苏衍之直勾勾的看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昭阳,其实你的心很软。”

我有些不自在,便要吓唬他:“小心我回去就给你下药,让你三天三夜都下不了床,让你重温一下本毒妇的淫威。”

苏衍之笑了,笑得温柔又好看。

府上的管家禀报,这几日有个民家女在府外徘徊,问是否处置了。

苏衍之抚琴的手骤然一顿。

果然,是他的小未婚妻。

我第一次在苏衍之的脸上看到了恳求。

“去吧,记着,我在这儿等你。”

府门外,柳树下,娇小少女红着脸凝望着她的情郎。

她长得并不好看,脸上肌肤粗糙,一看就是经常风吹日晒,唯有一双眼睛长得很是清透,笑起来眉眼弯弯,亮得灼人。

一片柳叶沾她发梢,苏衍之伸手拂去,少女的脸红了。

夜里,我又燃起了帐中香,意乱情迷间,我咬着苏衍之的耳垂问:“阿之,你可爱我?”

他不答,只是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我俩在极乐中沉沦。

苏衍之想要参加科考,“苦读十载,不想荒废。”

我允了,笑着跟他说:“若你中了状元,我便嫁给你。”

我为他延请名师,供给最好的文房四宝,他日日在书房中苦读,我闲的无聊时,也会端着点心过去看看他,有一次我去寻他,他跟着老师回了太学院。我寻不见他的人,便在他书桌上闲翻,从书案上最下面那本书里,掉出一支未完工的桃花簪。

那木簪极为普通,一看就不是工匠打造。

他终究,忘不了那个笑眼弯弯的未婚妻。

不过我不在乎,我只要他的人就够,至于人心,那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苏衍之高中状元那日,我去见皇帝。

自上次不欢而散,我们姐弟许久未见。这戏见他,是让他给我一道赐婚圣旨——我要苏衍之娶我。

皇帝叹息:“若是这样能令皇姐开怀,朕便依你。”

圣旨翌日送达。苏衍之手捧黄绢,神色莫辨。

“苏状元,娶我,你可欢喜?”我轻吻他唇角。

他抬手,指尖拂过我脸颊:“殿下欢喜便好。”

风过回廊,吹得长镜微晃。这是我第二次披上凤冠霞帔。镜中人依旧绝色。

“殿下风采依旧。”梳妆侍女恭维。

“依旧?”我莞尔,“非是依旧,早就物是人非了。”

婚礼于公主府举行,我却偏要绕行御街。金铜轿辇华贵,苏衍之一身红裳骑马随行,嫁妆队伍蜿蜒如龙。我要天下人都瞧瞧,这旁人遥不可及的俊朗状元,于我不过囊中之物。

人群中,我瞥见苏衍之的未婚妻。她死死盯着他,目光灼灼。

小丫头,现在懂了么?情爱在人性面前,不堪一击。

帝后亲临观礼。喜乐喧天,我望着身旁苏衍之,婚服衬得他比当年沈清远更胜一筹。若他穿这喜服与我在红绡帐内缠绵,定是极乐。

礼未成,苏衍之忽扯落红袍,直跪御前:“陛下!臣要状告昭阳长公主,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乐声骤停,红烛乱颤。

他自称官家子,父母被我麾下官员构陷下狱,姐姐遭奸杀。“此外,长公主府内豢养面首,随意杀害,尸骨皆埋于府外桃林。”

我看向高坐的皇帝,再看苏衍之,心下澄明。他呈上的罪证条条清晰,载满我这些年纵容属下、敛财害命的铁证。

皇帝命人掘开桃林,一具具白骨重见天日。

身旁苏衍之与高座上的皇帝,面容皆冷硬如铁。

“昭阳,你可知罪?”皇帝问。

我伏地行礼:“罪臣知罪。”

他未料我认罪这般爽快,犹作慈悲态:“皇姐,此番朕亦无法护你。”

我起身,指向府外围观百姓:“说什么与民同庆,允万民观礼。萧衡,你是真心护我,还是存心害我,你心知肚明。”

一时之间民怨沸腾,昔日尊贵的长公主,成了街头乞儿都可唾骂的毒妇。

我被软禁府中,苏衍之来见。

他已被擢升为礼部尚书。多讽刺,昔日曾是我榻上宠儿,今朝执掌天下礼法。

他望向我,欲言又止。

“时至今日,还有何不可说?”我平静回视。

“昭阳,那些罪证……是否你故意让我取得?”他迟疑片刻,终是问出。

我浅笑,不答。府中皆我耳目,他所作所为我岂不知?至于他何时与皇帝勾结,我已无心追究。

“为何?”他追问。

“阿之,你这般聪明,何必再问。”杯中茶已凉透,“走吧,我累了。”

是真的累。世间无人爱我,皆欲我死。

十日后,我择了鸩酒。

临行前,求见皇帝最后一面。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他却来了。

“为何非要我死?”我望着面无表情的君王,不甘心,“让我死个明白。”

他立于门前,沉默良久,方开口:“姐姐,朕恨你。”

语罢,他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久背不放的包袱。

“每当你质问朕,可知这皇位如何得来……朕便恨你入骨!你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朕,这江山坐得何等肮脏,何等卑鄙!是靠你,靠你的身体换来!每次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的无能!”

我笑了,笑出眼泪。皇帝亦在流泪。

我以冰冷指尖为他拭泪:“衡儿,这是姐姐最后一次为你擦泪了。若我死能让你快活,姐姐甘愿赴死。”

皇帝挺直的脊梁骤然坍塌。他抱住我,嚎啕痛哭:“姐姐……对不起!”

朝堂旧账需人背负,民心需见天家流血方得安抚。这凄惨命运算中了我,纵百般挣扎,终究徒劳。

若有来生?不,何来来生。

鸩酒极苦,鲜血自唇角涌出。意识渐散,身躯变轻,仿佛瞥见十五岁前,那个纯净明媚的大梁帝姬。

“昭阳,慢些跑,仔细摔着!”我牵着风筝,在御花园飞奔,花瓣随风追逐。

“父皇,这风筝真美,儿臣太喜了!”春日里一句戏言,父皇便亲手扎了这纸鸢。

“陛下惯会纵她,这般任性,将来出嫁如何是好?”母后轻声埋怨。

“朕的昭阳尚小,谈何婚嫁!即便嫁了,驸马安敢不善待她?”父皇满目慈爱,“纵她一生不嫁,朕亦能护她一世!”

我还是摔了,满脸泥污,放声大哭。父皇将我抱起,柔声安抚:“昭阳不哭,我们回家。”

意识湮灭前,仿佛有一支桃花簪,轻轻簪入我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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