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皇后霍然起身,目光直刺殿中那道纤细身影。
“温仪,圣意已决,岂容你置喙!谁给你的胆子忤逆君父!”
宫殿死寂,众皆惊惶。
裴嫣细颈低垂。
四面八方投来目光,或是怜悯,或是嘲讽,或是冷眼旁观,聚拢而来沉沉压在肩背,几欲折断她的骨。
地上跪着的琵琶女狼狈不堪,一遍又一遍求饶,磕得满头鲜血。
裴嫣望着那乐坊伶人,知晓今日自己闯了大祸。
众臣在席间议论低语:
“琵琶一曲奏的是亡国之音,尤为不详。遥想当年,陛下兵临城下,前朝废帝抱琴殉国,临终前奏响的便是此曲……”
“无论有意或是无意,这琵琶女惹得陛下不悦,必然难逃一死。区区一介乐人,温仪公主何苦为她出头?徒惹一身是非……”
“皇后娘娘明鉴!”
裴嫣怜悯心起,焦急辩解:“此曲虽是前朝旧调,但乐人不过是循谱演奏……”
辩驳之言被皇后一声冷笑阻断。
“循谱演奏?偏生奏此不祥之音污损圣听,其心可诛!”
皇后睨起凤眸,抬指直冲那名瑟瑟颤抖的乐伎,命令道:“将她拖下去!”
禁军铁甲铿锵,遵令上前便要拿人。
“退下。”
一声轻斥突兀打破殿内僵局。
那人语调温和,却让执刑的禁军瞬间停住了动作。
殿前珠帘轻晃,泠泠作响。
只一瞬,满殿宾客噤声,皆望向帘幕之后,连同帝后的视线也被声响牵引过去。
一道身影分开珠帘,缓步踏入宫殿。
青年面容清隽,神态疏冷,步履间带起清苦药香。
百僚凝神,举殿目光尽集于太子一身。
裴君淮的目光却越过满殿宾客,独落在殿中少女那道可怜的身影上。
是皇妹。
他神色微变,径直走向宫殿中央。
“起来。”
裴君淮停在皇妹身侧,望着惊惧颤抖的少女,轻轻托起她的臂弯。
一股支撑的力量随之传来,裴嫣只觉手臂一暖,太子已俯身将她扶起。
“皇妹体弱,久跪伤身。”
裴君淮态度温和,却镇住了殿内所有不安分的窃窃余音,昭示出庇护之意。
他并未即刻去看盛怒的皇后,那双冷静的眼眸,先是掠过跪地求饶的琵琶女。
惩戒的宫人下了狠手,乐伎女子发髻散乱,额头尽是血污,清秀的面颊上划开一道道指痕。
这便是引得皇妹情急之下挺身相护的缘由了。
裴君淮收回目光,平静迎向御座之上那道威重如山的身影。
“父皇,前朝遗音乱人心智,确为大患。然则……”
他话锋一转:“当问罪者,非是此循谱奏曲,身不由己的教坊乐伎。而是幕后引她入局,借她之手奏此亡国之音,意图搅乱宫闱清平之人。此等居心叵测,包藏祸心之辈,方为大徵真正的心腹之疾。”
“太子这是何意!”
皇后脸色倏然变得难堪起来。
他、他怎能如此袒护裴嫣这丫头!
“娘娘。”
侍立身侧的嘉平公主忍不住低声挑拨,言语透出酸意。
“温仪妹妹仗着有太子殿下撑腰,便是连皇后娘娘您都不放在眼里了。”
“娘娘,您可不能轻饶了……”
嘉平话音未落,忽然撞上太子投来的目光。
裴君淮眼神平静,却惊得她心头狠狠一震。
未尽的话语慌乱噎回喉咙里,嘉平公主狼狈地低下头,再不敢与皇兄那道目光相接。
储君一向以光风霁月,儒雅温文闻名于世。
可这温润表象之下,绝非软弱可欺。
比起那些锋芒毕露,跋扈张扬之辈,裴君淮这般不显不露的城府,才更令人胆颤心惊。
“太子所言极是,儿臣亦深以为然。”
珠帘后又响起一声轻笑。
四皇子裴景越眉目风流,轻笑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只是这乐伎虽无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若贬入浣衣局,以示惩戒。”
“兹事体大,自当严查。”裴君淮坚持护着皇妹的立场,寸步不让:“儿臣以为,该当彻查教坊司近日何人编排曲目,又是经谁授意更改乐章。”
皇帝端坐御座,沉重的目光在太子面上停留了许久。
终于,那只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手,对着僵立一旁的侍卫缓缓抬起。
侍卫如蒙大赦,急忙躬身退下,连带着地上昏厥的琵琶女也被拖拽下去,留下一地血痕。
沉重的危机感散去,裴嫣紧绷着的心弦一松,步履虚浮。
今日险些酿成大祸,她感到一阵后怕,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却被太子探出的手掌稳稳托住。
身侧那股清苦的药香及时靠近。
裴君淮支撑住皇妹的身体,给予安慰,助她立稳脚步。
“皇兄……”裴嫣低唤一声,小声道歉:“对、对不住。”
距离很近,近得她能嗅到皇兄衣襟间萦绕的药香,清苦发涩。
印象中,皇兄的身子似乎一直不好,东宫常年弥漫着这股气息,用药香温养身体,也不知他的病症在何处。自己虽然修习医理,却一直没能帮上忙,反倒总是让皇兄忧心。
少女低头,心生歉疚。
情急之下她只想救下那名无辜的乐伶,本无意将皇兄牵连进来,更不想给皇兄添麻烦。
可她似乎又闯祸了……
裴嫣心里过意不去,抬眸偷偷看一眼,却意外对上了裴君淮的视线。
皇兄也在看着她。
心跳砰砰震颤,透出说不清的慌乱。
裴嫣仓促垂下眼睫,避开裴君淮的目光。
今日闯了祸,回到东宫,只怕皇兄要责罚她了……
裴嫣心绪不宁。
她在心底暗暗祈求皇兄尽快移走注意。
背后,另有一道目光紧盯着她。
四皇子裴景越斜倚案几,手指随意把玩着酒杯,姿态慵懒风流。
目光却越过攒动人头,出神地盯住了宫殿当中那一双兄妹的身影。
太子裴君淮气度疏冷,令人畏不敢近。然而此刻的储君却微微侧首,那股拒人千里的威严消失不见,只将他温柔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
紧挨着裴君淮的,是他的皇妹裴嫣。
少女性子柔弱,方才又受到了惊吓,此时心神不宁,手指攥紧太子袖摆一角,身体不自觉地向皇兄靠拢,寻求庇护。
裴君淮抬袖,以保护的姿态轻轻覆在皇妹身后。
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切与呵护。
裴景越的神情却渐渐凝重起来。
他远远瞧着,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眼底却再无半分笑意。
男人如阴鬼一般,目光在裴君淮庇护的姿态与皇妹柔弱身姿之间游移,透着玩味与算计。
这兄友妹恭的温情一幕尽收眼底,裴景越脸色一沉,将杯盏中残酒一饮而尽。
借酒消愁愁更愁,酒液烧起一阵辛辣直抵心坎,烧得他一颗心越发躁动不安。
这酒,不是滋味。
裴景越皱了皱眉,继续盯着少女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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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嫣竭力将自己的身影缩在皇兄身后,试图避开周遭纷乱的视线。
被人自背后监视的直觉突兀涌上她心头。
裴嫣屏住呼吸,下意识回首望去。
隔着数重人影,猝然撞上裴景越阴郁的目光。
裴嫣呼吸一滞。
她从未见过四皇兄这般古怪的神情。
眼看着这番窥视被皇妹发觉,男人不觉慌乱,眼底反倒迸出盎然的兴味。
杯沿抵在唇边,裴景越嘴角噙着笑,举起酒盏遥遥向皇妹致意。
裴嫣僵硬地转过身,想要避开那道令她不安的凝视。
裴景越却在此时忽然放声:
“说来,嘉平皇妹活泼明艳,温仪皇妹温婉娴静,两位妹妹也都到了议婚的年纪。”
他语调随和,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目光却有意无意落在太子身上。
“听闻镇守北疆十余载,功勋卓著的武靖侯,前日奉旨回京述职。父皇今日设宴,想必也有为功臣接风洗尘,并为皇家儿女思量良缘之意罢。”
话音落下,殿内霎时一静。
裴嫣心惊。
她曾听闻过武靖侯裴穆的事迹,此人为大徵开国将领,曾与当今圣上拜为结义兄弟。战功彪炳,但也杀人如麻,常年与风沙刀兵为伍,据说性情也如刀剑一般冷硬,不易相与,况且论起年纪,裴侯三十有六,虽正值壮年,但做她父亲亦是绰绰有余。
萧景越将皇妹紧张的脸色看入眼中,转而瞥了一眼镇定自若的太子,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若是谈及婚嫁之事……温仪出落成如今这般知书达理、亭亭玉立之姿,太子殿下倾注了不少心力。”
裴景越故意顿了顿,视线在这双兄妹之间来回逡巡:
“待到温仪出嫁之时,太子可要为她备上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才是。毕竟,温仪皇妹时常来往东宫,由太子殿下亲自看顾着长大的,情分自是不同。”
谈及裴嫣婚嫁之事,裴君淮一贯沉着冷静的眼眸,终是起了波澜。
目光缓缓落在少女身上,眼前的裴嫣已出落成为窈窕少女,身量近他肩头,不再是裴君淮记忆中那个怯生生跟在他身后,需要他小心庇护的皇妹了。
种种复杂情绪掠过裴君淮心头。
这是他朝夕相伴的皇妹,转眼之间便要转投其他男人怀抱了。
裴君淮的手缓缓上移,最终克制地,停在了少女微颤的肩头。
这一姿态并不过分亲密,亦未越过了兄妹之界。
“公主出降,孤自当备下丰厚妆奁,以全皇家体统,亦不负兄妹之情。”
他收回望向皇妹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仿佛方才的失神从未发生。
开文吉吉[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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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亲手养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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