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宴席继续,推杯换盏。

周遭喧闹,裴君淮却因着皇妹婚嫁之事沉默下来。

储君独坐无言,眉宇间笼着阴郁之色,显然心事重重。

“太子殿下。”

觥筹交错间,一名内侍悄步趋近太子座后,垂首低语奏禀:

“殿下总算回京了。阔别多日,皇后娘娘甚是挂怀,今特遣老奴前来,恭请殿下移驾坤宁宫叙话。”

“叙旧,”裴君淮抬眸,态度极冷:“何来叙旧一说。”

皇后此请,约莫又是因着方才袒护皇妹之事,对他心生不满罢了。

“娘娘在偏殿诵经祝祷,殿下且随奴才移步此处。”

坤宁宫。

皇后跪坐蒲团,双手合掌,口中低声念诵。

烟雾缭绕,供案上静静立着两个牌位,老宫人垂首跪坐一旁,手中木槌沉沉落下。

“笃,笃,笃……”

敲击声在空旷殿宇间回响,香烟弥散,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迹。

廊下步履声由远及近,是宫人引路而来。

“你来了。”

皇后缓缓睁开眼眸,目光凝在牌位之上。

“母后。”

裴君淮行礼。

“去给你皇兄、皇姊进一柱香。”

皇后手里捻着佛珠:“你离京月余,回来应当向他们报一声平安。”

裴君淮接过宫人奉上的香柱。

烟雾袅袅升起,缭绕于他清隽眉宇间,太子双手执香,于额前略顿,深揖一礼,行至供案前将香奉入炉中。

“心意既至,儿臣告退了。

言罢,裴君淮面向供案之上的牌位再施一礼,转身向殿外行去。

“你站住!”

皇后终于沉不住气了。

裴君淮脚步微顿,并未久作停留。

青年的身影渐行渐远,衣袂飘然,眼看着便要消失在回廊尽头。

“太子,你将本宫的话当作耳旁风了么!”

呵斥声响彻宫殿,宫人惊慌,纷纷垂首跪地,以期平息皇后的怒火。

皇后起身,冷冷盯着裴君淮的背影:“你眼里可还有本宫这个母亲?”

“今日宫宴之上,你公然袒护裴嫣。那丫头同她生母的性情一般无二,娇纵冒失,任性妄为。你是东宫太子,是王朝的储君,为她出头,也不怕陛下迁怒于你!”

“母后慎言,”裴君淮冷声,“皇妹心性怯弱,行事一贯谨小慎微,从无娇纵妄为之举。”

“事已至此,你仍在偏向她!”

皇后踉跄走近,忿忿道:“今朝裴嫣做了错事,你能袒护她一时,难道能护得住她一世吗!

“儿臣从不偏袒任何人,”裴君淮从容应声,“是非曲直,心中自有一杆秤衡量。”

“好,好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皇后怒极反笑,

“本宫险些忘了,裴嫣她可是太子殿下亲手教出来的。是你授她诗书经纶,将她教养成今日这般模样,可这并非本宫的初衷!”

“裴嫣自幼养在本宫膝下,当初你执意携她一同读书,为她争取机会与皇子同道入学堂习策论,本宫不曾阻拦。那是因为她是贵妃独女,她的母亲是后宫最为得宠的女人,将皇妹交由你教养,陛下也会对你多加赞誉,因为你是东宫储君,需得贤德之誉加持,需得赢得美名。”

“可本宫从未想过让你倾囊相授,对裴嫣掏心掏肺!”

皇后点明要害:“你待裴嫣太好了,你不该真心实意地待她好……”

“儿臣教养皇妹多年,从未动过任何私心。”

裴君淮正色道:“皇妹不是东宫谋利邀赏的工具。”

“你清高,你正直!”

皇后恨得咬牙:“你既如此好为人师,何不让那些皇子公主都拜进东宫门下!让世人都知晓太子殿下心慈!乐为人师!”

“不必。”

裴君淮不留情面,“东宫容不下蠢物,他们比不得温仪慧心灵性。”

“好,好得很,你眼底只容得下裴嫣!待你登基为帝,金山银山不足为贵,你索性把万里江山都送给她一人算了!”

皇后扑至供案上,抱起牌位号啕大哭:

“本宫苦命的儿女啊……这才是心疼母后的好孩子……若是你们还在,母后又怎会如此伤心……”

“娘娘节哀。”宫人见状纷纷上前婉言劝解。

皇后抱着牌位,哭斥裴君淮:“本宫怎的生了你这么个不孝逆子!你读书破万卷,满卷的孝悌仁义都读到哪里去了!”

“知错不劝,方为不孝。”裴君淮漠然,不再理会这群哭嚎做戏的主仆。

目光扫过逝者的牌位,他眸光黯淡。

“若是皇长兄与安泰皇姐还在,也不愿看着母后一步错步步错,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太子不再争辩,行礼告退。

“你……”皇后被他戳中隐晦要害,气极怒目圆睁,“你这个不孝子!”

坤宁宫里响起摔打破碎之声,闻声便知殿内必然一片狼藉。

裴君淮闭上双眸,清隽眉眼间浮出几分沉重倦意。

总是这样。

这些年,皇后总是这样。或是因为裴嫣,或是因为圣上。

“太子殿下。

内侍快步跟了过来:“温仪公主已在东宫等候殿下多时了。”

“裴嫣?”

裴君淮听到皇妹的消息,缓缓睁开眼眸,“她有事找孤?”

“公主带了糕点,说是宴席上给殿下添了麻烦,想见您一面。”

“给孤添了麻烦。”裴君淮回味措辞,不由叹息一声。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遇事总是心怀歉疚,唯恐叨扰了旁人。

内宦提议:“天色不早了,殿下舟车劳顿,京城又积压了许多政务,奴才斗胆请示,可需奴才通传温仪公主先行回宫?待殿下得暇,择日再会。”

“不必。”裴君淮出言制止,步履匆匆。

“回东宫罢,莫叫她空等一场。”

——————

夕阳斜坠进高墙间,光晕洒在窗畔少女的身上。

东宫书斋里,裴嫣频频眺望窗外,依然未能见到皇兄裴君淮的身影,只能望见满目苍翠的青竹迎风飒飒而动。

侍卫说,太子殿下去了坤宁宫向皇后问安,请她稍候片刻。

裴嫣闻言,心里愈发歉疚。

她不想皇后娘娘与皇兄因她离心。

更害怕自己成为任何人的麻烦。

她乃贵妃所出,因着未足月早产,贵妃生产艰难,一直不待见这个女儿。养到五岁时,由皇帝做主,将裴嫣送去了坤宁宫交给皇后抚养。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皇后厌她是贵妃之女,贵妃厌她在皇后膝下长大,两边都讨不着好,年幼的公主没有容身之处。

裴嫣像一只踌躇难下的鸟儿,只有东宫、只有裴君淮给了她落脚的栖息地。

可她不能再给皇兄添麻烦了。

裴嫣看着熟悉的书斋,回想起过往朝夕相伴的一幕幕,不免伤感。

她是皇兄看顾在身边长大的,在这间书斋里,裴君淮悉心教她识字、读书,除了皇兄的东宫能予她庇护,她似乎已无处可依了。

“在想什么?”

身后倏然传来裴君淮的声音。

裴嫣一愣,匆忙抬袖遮住眼眸。

“哭了?”裴君淮先她一步察觉异样。

“没、没有。”

裴嫣揉了揉眼睛,“风沙大,迷了眼睛。”

裴君淮闻言,目光掠过窗外密植的竹丛。

何来的风沙?

这么多年了,皇妹的心思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澄澈,即便是谎话,也编得太过稚嫩。

裴君淮一贯体察入微,他不想让皇妹难堪,没拆穿裴嫣的谎言。

“皇兄。”

裴嫣拎着食盒跟在太子身后,悄声道:“我、我……”

“坐,”裴君淮沏茶,温声道:“不急,想好了慢慢说。”

皇兄总是这般善解人意,时人皆谓之君子,温其如玉,秉心惟仁。

裴嫣心想,这世上再无人能比皇兄更好了。

她取出食盒,摆开碟盘:“皇兄勤政,每至膳时闭门不出,长此以往伤及脾胃。我做了些点心,皇兄无瑕用饭时,可用些糕点充饥。”

“公主心思细腻,这糕点呀,送到殿下心坎上了。”东宫近侍笑着接过食盒。

食盒递了出去,裴嫣束手怔怔站着,欲言又止。

裴君淮看她一眼。

“还有一事……”裴嫣心神不宁,“向皇兄借阅的古籍孤本,温仪今日一并带回,归还东宫。

言毕,宫殿再度归于寂静。

裴嫣心忧,一刻也待不住了,起身便要告退。

“有心事?”裴君淮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裴嫣步履一顿。

“没、没有。”

裴君淮看着她犹豫的模样,直截了当:“说。”

“皇兄……”

裴嫣攥紧袖摆,心底十分不安:“温仪是来向皇兄赔罪的,我又给皇兄添麻烦了。”

太子久候不至,恐是坤宁宫那处遭遇阻滞。

裴嫣心思敏感,隐约猜中几分原委,愈感内疚。

“方才……方才是因着我闯祸的缘故,皇兄同皇后娘娘起了争执吗?”

裴君淮不答,反问她:“为何要替那乐坊伶人出头?”

裴嫣悄声道:“可若不救,她会死的。”

“罚我,也只是遭一通斥责,禁闭思过一段时日便罢了。”

她怯生生望向裴君淮:“可若罚乐人,乐人便会丢了一条性命。责罚事小,生死事大,我……我不想她蒙受不白之冤……”

裴君淮眸色一暗。

禁闭思过说得轻巧,个中滋味并不好受,皇妹免不了要遭人冷眼,若是触怒龙颜,再无皇帝庇护,坤宁宫里那些人定然上赶着落井下石。

可那些潜在的隐患与苦楚,都被裴嫣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心性太过良善澄净,不会衡量利弊。

也不知是该怜惜她,还是后悔没能教会她心狠。

裴君淮叹息一声,望着皇妹。

这个妹妹是他亲手教大的,裴嫣身上有着他、有着这世上众多人物都缺少的特征——

纯粹。

至纯至净的心性,如同一块未经打磨、灵气天成的璞玉,吸引着他……

不。

吸引一词太过逾矩,并不恰当。

裴君淮抬指压了压眉心,让自己冷静。

“那只是一介伶人,若以尊卑贵贱论,根本不值得天家公主代她受罚。”

“可是皇兄教过温仪,”裴嫣争辩,“人无贵贱之分,皆天所生,我、我想救她……”

裴君淮望着懵懂的皇妹。

“手。”他取出戒尺,言简意赅。

裴嫣知道自己要被打手心了。

皇帝起于草莽,以武定天下,主张女儿不必深耕学识,通读女诫女训足矣。

而皇兄与父皇极为不同,裴君淮以身作则时常自省自罚,在读书一事上待她很是严苛,不逊东宫夫子,错了便要罚。

裴嫣红着眼眶,委委屈屈地跟皇兄商量:“可否少罚三回……”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两回,一回也成……”

“手,给我。”裴君淮冷声命令。

裴嫣缓缓摊开手心。

“皇兄,轻、轻些……”

她紧张得快哭了。

裴君淮沉着脸色,无动于衷。

戒尺高高扬起,裴嫣闭紧双眼,不敢再看。

那道影子倏然轻轻落下,拂过她的手心。

惩戒的痛楚并未降下。

裴嫣惊讶,缓缓睁开眼眸。

“皇兄?”她泪眼模糊,茫然望向太子。

“你没错,不当受罚。”

裴君淮抽回戒尺,温声道:“孤会亲禀父皇,解你后顾之虑。”

裴嫣微微一怔,回过神来。

“多、多谢皇兄……”

少女忙抬袖拭去泪痕。

皇兄固然严厉,可她每回闯了祸,也是皇兄为她兜底,裴嫣喜欢待在东宫,喜欢和皇兄待在一起。

“温仪还有一事请教,”裴嫣小心翼翼望向太子。

“往后……往后温仪还能来往东宫么?”

裴嫣亲近东宫,但她也心知,自己是个麻烦。

母妃不喜她,皇后不喜她,宫中的宦官、侍女也都会在背地里窃笑着议论她。

裴嫣清楚自己不讨喜。

皇兄授她诗书传道解惑,她不想给皇兄增添不必要的烦扰。

“何故问及此事?”裴君淮肃然,“母后又为难你了?

“没有,”裴嫣匆忙摇头,“皇后娘娘待温仪很好。”

“真的,真的很好。”她认真重复道,想让裴君淮宽心。

“是温仪自己的主意,温仪不想再给皇兄添麻烦。

“麻烦,”裴君淮皱眉,“你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不算么?”裴嫣懵懂,眨了眨眼。

“当然不是。”

裴君淮神情肃然,耐心教予她:“温仪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温仪,弥足珍贵,万金不换,何来烦恼一说。”

裴嫣怔住了。

皇兄突然的肯定使她无所适从,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这番话,也无人教引她要将自己视作独一无二的珍宝。

“从今往后,你可自由出入东宫,不必同旁人一般遵循规矩层层禀报。”

言毕,裴君淮唤来亲随,叮嘱道:“传孤口谕,东宫上下,不得阻拦温仪公主。”

裴嫣不安地攥紧手指。

她不习惯旁人待她太好。

可是,皇兄是旁人吗?

裴嫣匆忙摇头,甩掉这个疏离而陌生的念头。

皇兄是她的亲人。

他们是朝夕相伴,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妹。

年幼时,裴嫣会悄悄躲藏门外偷听先生讲学,不出两回,便被裴君淮揪了出来。惹

“为何躲在殿外,踌躇不进?”

小公主被抓了个正着,怯生生地望着皇兄。

“嫣儿想听讲,可是,皇后娘娘说皇兄是国朝太子,需得专注勤勉。嫣儿不可以靠近,会打扰到皇兄的。”

“你也想读书?”裴君淮垂眸,盯着还没桌案高的小人儿。

“想。”小公主从桌底悄悄探出脑袋,眼眸明亮,充满了求知的渴望。

“只是……嫣儿听不懂适才夫子讲解的道理。”她紧张地捏紧手指,很是羞愧。

“你年纪尚小,若无人辅助解读,自然难以理解冗杂枯燥的经纶。

裴君淮取出注解批语,递给她:“拿回去,若有不通之处,可来东宫问孤。愿意读书是好事,母后若有异议,不必为难公主,向孤发问便是。”

自此开始,裴嫣往来东宫,由太子亲自教导学问。

世人观之当今太子,无不赞其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可鲜少有人知晓,裴君淮性情冷淡。

更鲜为人知的是,只有温仪公主在时,东宫凝重的氛围才会缓和些许。

皇妹是裴君淮看顾在身边长大的。

她若遇到难处,裴君淮也会随之情绪沉郁;她若笑逐颜开,也会引得裴君淮心境舒缓。

裴嫣读着皇兄一笔一画为她写下的古籍注释,期待下一回再相见。

裴君淮攥着皇妹一针一线给他绣出的平安符,站在空旷孤寂的东宫里,目送她离开。

遥遥相望,少女欢快地朝他招了招手,身影在宫门间渐行渐远。

这一幕场景,裴君淮看了许多年。

东宫这座殿宇见证了裴嫣的成长,时光飞逝,她已出落成为亭亭玉立的姑娘。

宴席之上,裴景越别有深意的言语在这时突兀闯进裴君淮的脑海。

记忆中那粉雕玉琢、总爱抱着他腿撒娇的奶团子,仿佛还是昨日之事。

光阴流转,她抽枝生长,绽放出少女的婀娜。

眉梢眼角初绽的风情,属于女子的曼妙曲线,无一不在昭告裴君淮,皇妹已然长大成人。

裴嫣浑然未觉,依然如从前那般,欢喜时会娇憨懵懂地扑入他怀中。

温香软玉满怀,少女馥郁的气息将他包裹。

心头警铃大作,裴君淮突然睁开眼眸,呼吸急促。

一股强烈的罪恶感汹涌而上。

裴君淮深深厌弃自己,强行压下那阵隐秘的悸动。

不知不觉间,皇妹已经长大了。

及笄之年,裴嫣到了议亲的年岁,日后嫁了人,她将长伴她的夫君,与之生儿育女,朝夕恩爱相伴。

皇妹将无暇来往东宫,再残忍些,会忘记东宫里陪伴她的皇兄。

从前相伴的一幕幕终将被时间抹杀。

裴君淮紧盯着皇妹远去的背影,情绪愈发难以平静。

心底翻涌起一阵酸涩的、异样的感觉。

他想,这种情感是兄长对妹妹的不舍。

或许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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