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共同坐在用以临时休息的床榻上，支颐没什么焦点地望着窗外。离天亮尚有一段时间，漫长的夜晚总归让人百无聊赖。

如果说春天让人感受到充满蓬勃的生命力，那么秋天便是万物逐渐凋零，一片肃杀衰败。

兄弟俩对着萧瑟的秋景，没来由地回忆起过去相依为命、共同流浪的日子。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打发着时间。

“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二次被人牙子拐卖，也是在这样的季节。”高蹦蹦问。

“嗯。”许是觉得这个回应冷淡了些，高跳跳忙多添了两个字：“记得。”

尽管他说记得，高蹦蹦仍想将快要蒙尘的记忆翻出来清清灰。他看着眼前已经逐渐有大人模样的弟弟，一时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我的跳跳都长这么高了……”

“还记得那时被人牙子掳走之后，我们盯了好久，才寻到一处守卫松懈的地方。好不容易来到后院墙根下，咱们还个子太矮，爬不上去，差一点就被人发现了。”

“是啊，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惊险。”高跳跳目光聚焦在哥哥身上，目光是十分罕见的柔和。

“那时候你当机立断，干脆利落地蹲下，让我踩着你的肩膀爬上去。当时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明明我是哥哥，却好像一直都在让你承担着兄长的责任。”高蹦蹦挤出一个笑容，有些勉强。

高跳跳浮现出一抹微笑：“你先上去，再拉我上去，不是一样的吗？”那笑容柔和亲昵，独属于他唯一的哥哥。

高蹦蹦唇角微微下沉：“怎么能一样呢？怎么会一样呢？”他面色是鲜有的深沉，透着悲伤。

风吹过，叶子簌簌而落，高跳跳逐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陷入了那段难以忘却的回忆。

当年他们还是还没有人大腿高的两只小娃娃，本应是玉雪可爱的年纪，他们却面黄肌瘦，小小年纪双颊便深深凹陷下去，一看便是长期挨饿。

人不大，身上的伤口倒是不小，多数是鞭子抽的、棍棒敲的，也有少数是拳打脚踢留下的青紫痕迹。

人牙子下手没个分寸，完全不会因为他们年幼而心生怜悯。不听话的孩子就是欠收拾，不打服日后如何管教？

打伤了打残了根本无所谓，丢出去沿街乞讨还更容易激发那些富人的怜悯之心。若是手脚灵活健全，便教会他们行偷窃之事。

兄弟俩不愿堕落，宁死都要抗拒那群恶人将他们当做敛不义之财的工具。在众多被拐买、被捡回的孩子中，他们算是挨打最多的。

好不容易让他们逮到了逃生的机会，高蹦蹦踩着弟弟的肩膀，高跳跳用尽全力托举，终于让高蹦蹦勉强够到了墙头。正欲伸手将弟弟拉上来，高跳跳却已经被赶来的大人锁住了喉。

“弟弟！”年幼的高蹦蹦心急如焚，欲从墙头跃下，却被弟弟急忙制止。

“哥你别管我！”脸带刀疤的凶悍男子没有给高跳跳把话说完的机会，一拳重重击在了他枯瘦的小脸上。

高跳跳偏头吐出一口血，一片猩红中还带着一颗染血的牙齿。之后的几年里，高跳跳都缺了一颗牙，直到恒牙长出来，他讲话才开始不再漏风。

即便身受切肤之痛，他仍是满脸倔强，默默强忍，一声不吭。

他不可以让哥哥心软！

他料想今日他是逃不出去了，可若是能换哥哥一个自由，也是值得的！

高跳跳的眼神霎时间变得如豺狼般凶恶，决绝地咬上刀疤脸的大腿，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刀疤脸吃痛，暂时对挂在墙头的高蹦蹦置之不理，致力于对高跳跳拳脚相加起来。

高跳跳在尘沙飞扬的地上紧紧蜷缩成一团，双手环抱住腹部，尽量护住要害。他死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断断续续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微弱的字眼：“哥……快走……别管我……”

高蹦蹦看着弟弟的惨状心如刀绞，泪水涌满眼眶，决堤般顺着脏兮兮的小脸滚落。

纵有千万般不舍，高蹦蹦也只是犹豫了一瞬。留下不过是多一个人挨打，出去才不会叫弟弟这一顿毒打白挨，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寻到救兵。

“无论发生什么，尽力保全自己！”惊惧交加，还要面对生死未卜、重逢无期的分别，高蹦蹦哽咽得几乎要说不出话。

他短促地望了弟弟最后一眼，恨不得将他的样子烙印在心中，便哭着跳下了墙头：“弟弟你等我，你一定要等哥回来！”他隔墙大喊，承诺过后便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脚拔足狂奔。

他要尽快逃出他们都势力范围，活下去，才有机会救弟弟脱离苦海！

高跳跳想要躲闪，可体型的悬殊让他根本无力反抗。他如砧板上的鱼肉，不断挣扎翻动，很快他便连动弹的力气都失去了。

墙内，高跳跳如同垂危的猎物般被拖到了人牙子头子面前。

那人凶神恶煞，狠毒的神态令人不寒而栗。他嘬了嘬牙花子：“啧，怎么就剩一个了？另一个跑了？”

刀疤脸在他面前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是，是小的之过……”为了逃避惩罚，他连忙找补起来，“不过有这个小东西在，不愁另一个不回来！当家的，您消消气，等着瞧就是了，暂且宽恕我这一次。”

他满脸谄媚地说完，又泄愤似的踹了高跳跳一脚。

“嗯，行吧。”当家的听罢，不耐烦地挥手，“既然有用的话，先别打死了。不过这么有反骨的孩子，也别让他太好过了，免得其他人有样学样。”

“哎，是！小的明白，一定办妥。”刀疤脸表着衷心，连连拱手。

“下去吧。”

刀疤脸拎着高跳跳后脖颈的衣领，恶狠狠地将他掼在了后院地上。

深更半夜的，他将已经睡下的孩子们悉数叫醒。孩子们早已麻木，很快便从困意中脱身，自觉站好队形。

“今晚就给你们上一课，让你们看看什么是逃跑的下场！”他说着，从后腰掏出一捆粗麻绳，将高跳跳吊了起来。

高跳跳就这样被他用皮鞭子沾盐水狠狠抽打了一夜，原本便不怎么能蔽体的衣服更是几乎碎成布条。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被汩汩而流的鲜血浸染成绛紫。

高跳跳昏昏复醒醒，数不清多少次，但他始终咬紧牙关不肯求饶。

高蹦蹦没有亲眼见到弟弟受虐，但私自助他逃跑之后会经历什么样残酷的刑罚，高蹦蹦完全想象得到。

他不忍再想，从回忆中抽身，下颌线紧绷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喉咙滑动，内心波澜起伏：“倘若那天是你踩在我的肩膀上，该多好……”

他悔不当初。

高蹦蹦带人捣毁人贩子窝点的时候，高跳跳身上早已伤痕密布。旧伤叠新伤，每一道都痛在他的心上。

高跳跳胸口酸涩，他明白他为哥哥所受的每一道伤都将如同附骨之疽，永永远远缠绕着哥哥。这些疤痕顽固到时间也只能冲淡，不能消除。

但他不后悔。

他将高蹦蹦揽进怀里，右手揉搓着哥哥绵软滚圆的发髻，将温暖传递过去：“比起看见哥哥受伤让心里受折磨，我还是更愿意忍受点皮肉之苦。料想哥哥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咯。”

高蹦蹦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让弟弟看见自己挨揍，肯定一样抓心挠肝，恨不得以身代之。煎熬啊，煎熬！

高蹦蹦的眼睛逐渐变得亮晶晶：“真的吗？你会因此觉得心里好过一点？”

“当然啊。”高跳跳眼里是快要满溢的真诚。

即便得到了弟弟的肯定，高蹦蹦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了。他珍而重之对高跳跳道：“你要答应我，再遇到危险，不可以挡在我前面！我是哥哥，长兄如父，于情于理都是我要保护你！”

见高跳跳神色不为所动，高蹦蹦怕他反驳，连忙加重语气：“答应我！”

他难得霸道，颇有几分逼迫的意味，高跳跳觉得还蛮新鲜的，自然而然地顺从他：“好，我答应你。”

高蹦蹦因为弟弟信口的一句允诺而喜笑颜开，那笑容让高跳跳想要守护一辈子。

答应了又能怎么样？一句口头承诺而已，既没有立契约又没有发誓言。如若再遇到事，他还是会奋不顾身地挡在哥哥身前……除非是好事！

“我真的很庆幸我在逃跑路上被班主收留，他又帮忙捣毁了人牙子窝点。他还传授我们杂耍戏法，让我们拥有可以傍身的本事。有时候想想，一切美好得都像一场梦。虽然，学艺的时候真的有点苦啊……”

何止是有点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功，下腰、劈叉、倒立、翻跟头，练软度、练平衡、练负重、练速度、练反应，经常让二人感到苦不堪言，欲哭无泪。他们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每每回想起这些甜过的日子，高蹦蹦只会心存感激。感激弟弟，感激每一位贵人，感激没有放弃的自己，感激命运垂怜。

“是啊，所以我真的很珍惜现在。”高跳跳的心弦也被轻轻拨动，随之发出感慨。

高蹦蹦扭头，有些激昂地对高跳跳道：“我们好像真的很幸运诶，五味门其他情报组的成员有哪个日子过得比我们还要乐呵啊！有这么善解人意的老板，每天还有吃不完、不重样的美食！肥差啊，肥差！妥妥的肥差啊！”

“嘘！”高跳跳连忙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上线知。千万不要再说出口了！否则恐怕花老板留我们不得。”

看着弟弟肃穆的神情，高蹦蹦连忙保证：“好好好，我以后肯定绝口不提！”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真希望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我们再也不会遇到危险了。”高蹦蹦幻想着以后。

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未来会是什么形状，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觉得只要能够维持现在简单的生活，衣能蔽体，食能果腹，有一群亲人般的朋友，有个温暖的、可以停靠的港湾，便已经足够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和弟弟在一起。

只要有他在，生活虽难，也不觉得孤单；世界再大，也不觉得空旷；严冬再寒，也不觉得冰冷。

今宵如是，明朝如是，暮暮朝朝皆如是。

两只小苦瓜身份大揭秘，静待掉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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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