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月冷笑一声,也没去管被扔的满地的鞋子,径直提着充做垃圾桶的涂料桶进了厨房。
千禧年的钱还很值钱,冰箱什么的其实也都有,但因为技术原因以及那打不下来的价格原因,使得冰箱在当时的推广率并不高,再加上其实这个家里没什么人会做饭,这就显得冰箱更是不重要——赵盼的厨艺,只能说是把菜炒熟,至于火候和味道,也只能说,勉强过得去。
哦,这个评价,勉强才是重点。
在后来,这点微薄的厨艺更是成了梁星夸耀李红梅做的饭如何如何好吃的一把刀,始终扎在赵盼的心里。
而现在,赵盼的单位管饭,梁栋有另一个家,于是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赵盼给梁月几块钱,让她在外面买着吃,所以……早晨掀摊子的那点子土豆丝和豆芽,是这个家里仅剩的一点菜蔬。
一大清早一直到现在还没吃早饭的梁月翻了翻,翻出来早晨赵盼给她充做饭钱的钱,半晌,略带讥诮的扯了扯唇角。
她这个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在外面吃一个馍夹菜要一块五块钱,一碗米线也要两块钱的现在,她再带一个两三岁的弟弟,她能吃什么?
千禧年的钱是值钱,但也是跟后世相比,现在也还不是八几年、九几年初那会儿更值钱的时候呢。
将那十块钱塞进口袋里,梁月将米从米桶里舀出来,淘洗几遍扔到电饭锅里蒸上,这才从房间里找了初一初二的课本还有当时的练习册、卷子摊在餐桌上来看,中途没有给过梁星一个眼神。
小小的孩童坐在门口,见梁月不理他,也没有靠近他的打算,抽噎渐渐止住,注意力也不知被什么吸引住了,就那么自己坐在地上玩。
梁月一开始还分心不时看上一眼,到后来梁星一直坐在门口,也没发出什么声音,便也慢慢沉浸在这些早已被她遗忘了的知识海洋中……
有些东西在当初十二三岁的梁月来看,或许有一些难度,或许在解题过程中总有些不自觉的疏漏,导致最后答案的错误,但这些对于二十多岁的梁月而言,却不过是从那久远的潜意识中,重新将这些东西打捞出来,其对于知识信息量的接收更加快速而又高效。
当然,学生时代那高度活跃的脑细胞以及极容易专注的注意力也给了她极大的帮助。
唤回梁月思绪的,是厨房里噗哒一声跳闸跳到自动保温的电饭锅的动静。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整个屋里很久没有声音了。
胸腔内的心脏蓦然一跳,像是打在她的神经上,惊得她几乎蹦起来去看一直坐在门口鞋堆里的梁星。
大概是先前那么歇斯底里的一通情绪发泄对幼小孩童的负担太大,当梁月注意到他时,他坐在门口抱着一双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冬天的靴子倚靠在鞋架上睡着了。
眼睫上还带着几分湿润,眼睛闭着,嘴巴撅着,再加上脸上的泪痕,怎么看怎么一副不乐意的模样,配着那么一张被养得白里透红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又是可爱又是可笑。
梁月叹了口气:也就是这会儿年纪还小,长得还算占便宜,睡着了才能透出这么几分可爱来,不是后来那么一副猫嫌狗憎的模样。
梁月从地上把这么个实心的小胖墩抱起来放到包了棉的沙发上,又进厨房把电饭锅的电给断了,这才出来收拾门口的一摊被丢得到处都是的鞋子。
等把这都收拾齐整,梁星在沙发上已经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梁月犹豫再三,还是没把梁星一个人扔在屋里,而是把人给抱起来,一同出了门。
小孩一个人在家的前提是,他已经七八岁到了能上小学的年纪,什么都懂一点了,才能让他一个人在家待着。
这么个三岁的孩子,对世界都还处于一种懵懵懂懂的认知状态,把他一个人丢家里,他能做出来什么事不好说,但万一醒过来伤着自己,等梁栋赵盼回来,那就又是一场风暴。
梁星小小一个,软趴趴的窝在梁月怀里,头就抵在梁月肩上,显然是睡熟了,这么一番折腾连醒都没醒。
还好,家附近就是菜场,离得不远。
梁月家住在集资来的职工宿舍,也即是后世所常见的家属院。
受当初改革开放的影响,国企改革以及企业重组等原因,在九十年代时引发了一轮下岗潮,在下岗潮开始之前的职工宿舍,这里住着的大多都是同一个厂里的职工,邻里之间的关系比之后世要亲近很多——
一个占地面积数万平方的职工宿舍区域,哪怕是公交车路线沿着宿舍区走,从东门到北门也要三站路,可想而知这职工宿舍内部所容纳的人口有多少,而受到下岗潮的影响,原来住在职工宿舍的人们便也逐渐混杂起来。
职工宿舍区的房子看上去已经显得老旧,有些人把自己集资来的房子卖了,有些有二套房子的便把职工宿舍的房子租出去了,更有些已经不在厂里上班,但早年集资的房子却还在人家名下,于是开始琢磨着在职工宿舍周围摆摊儿做生意的……
有人的地方,向来能吸引人做生意,再加上整个职工宿舍的占地面积不小,一个后世常见的小区商业生态区就这么在职工宿舍这一片渐渐发展起来了,一楼的不少人家都把自己的房子改成了门面,而厂里经济效益的下降,更是推动了整个小区商业经济的发展。
于是职工宿舍区里,有早餐铺子摆起来了,有小卖部开起来了,而这么大的家属院,连带着周边卖菜的、卖学生文具的、卖日杂的也都跟着带着发展起来了。哦,还有一种新兴产物,那种名叫网吧的存在,也跟着开起来了——千禧年前后,电脑还是个新奇的玩意儿,家里安装一台可谓价值不菲。
这种东西一开始只在大城市有,但随着时间的发展,便也逐渐在学校或是大型聚居的厂区宿舍等附近开始出现,而用户的群体在网络游戏的推广开来之后也得到了不断的改换,由一开始从大城市回来的时髦年轻人逐渐朝着社会青年乃至于学生群体演变,在当时滋生了相当程度上的社会问题。
夏天的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
抱着梁星出来买菜不好拿伞的梁月一路抄着小道,转过小门就是菜场后街,然而梁月的速度却在这里慢了下来。
巷子角落里,背着包的少年人面无表情,被人推挤着一路带到了角落里,几个明显比他高出许多的年轻人嗤笑着,脸上带着嘲弄般的鄙夷,你推我我推你的说着些玩笑话。
只是年少轻狂,不识天高地厚,不知无意间脱口而出的那些个话语,打在人身上心里有多疼,甚至还为自己挑动了对方情绪而洋洋自得。
为首的染了黄毛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带铆钉的皮夹克,在夏日的闷热中丝毫不觉得自己衣着的违和,此时伸出手去,手上丁零当啷带着颇有葬爱风格的指环与朋克手链,戳着少年的肩膀便把人往角落里推:
“你横什么横?嗯?哥几个跟你交个朋友是看得起你,你以为谁都能看得上跟你一起上网吧玩呢?”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黄毛掀了掀眼皮子,自眼角斜过去看他,“听说你妈跟人跑了,你爸老打你……怎么着,这天天见你往网吧跑,看来你妈跑之前给你留的钱不少啊?”
“赶紧跟狼哥道歉,”黄毛旁边有人拽了少年外面的衬衫一把,推搡着少年往墙上撞,“别不识好歹……”
话没说完,少年低声笑了下,将身上的背包一甩,捏着拳头照着那拽着他衣服的年轻人脸上便砸了过去。
少年的准头不错,架子也打得扎实,一拳头砸过去,那年轻人登时便哀嚎一声,捂着脸蹲了下去,从鼻子里涌出来的血自手指缝间渗了出来,滴滴嗒嗒地砸在地面上。
为首的黄毛面色登时便是一变,声音也跟着变了调:“我操——你妈!找事儿呢是不是?”
说着,也跟着伸了巴掌朝着少年脸上砸过去。
黄毛一动,剩下的人也跟着扑了过去,七手八拳的往少年人身上用了力。
梁月见势不对掉头便要走,只是那先前蹲下去的年轻人的哀嚎声太过凄厉,缓过神儿来之后一边儿捏着鼻子一边儿破口大骂:“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老大,给他个教训尝尝!”
如果说先前那一声只是吵醒了她怀里的梁星,那么这一声带着公鸭嗓的叫嚣无疑吓到了刚朦胧睁眼的小孩儿,于是混着脏话与孩童嘶哑中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便在这一处巷子里传开了。
黄毛一个错眼看过来:“拦住她!甭叫她叫人来!”
那围着少年正在纠缠的几个抽不出身来,不时还有挨了打的抽冷气和爆粗声传来,于是那最先被打得满脸血的年轻人便扶着墙站起来,追在梁月身后便撵:“你站住,别跑!”
草!
梁月心下暗骂一声,抱着梁星脚下速度更快了几分,而怀里,被人吵醒不情不愿的梁星放声大哭:“你放开——放开我!我讨厌你,你把我放、放下来!”
两三岁的孩子,说话还不太连贯,但已经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也正是因此,身材瘦弱怀里却抱着个实心秤砣的梁月有那么一瞬间,恨不得就这么把梁星就此往地上一扔,就这么大路朝天,今生再不相见。
然而到底她是做姐姐的,无论梁星再怎么不讨她喜欢,在当下也只是个懵懂的孩子——当年都那样了,梁栋一夜白头,李红梅要梁星偿命,还是她从外地回来收拾的烂摊子,承接了这本就是组合家庭的再一次破碎——她再如何也不至于真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在这个跟她一样苦命的弟弟身上。
身后,捂着鼻子,抹了一脸血的年轻人追着她喊了起来:“来人呐——抢孩子了!”
这里本就是菜场后街,离菜场也不过是拐个弯儿,再绕过半堵破败残墙的距离,他这一声喊下来,离得近的登时便听见了。
这年头的人还很热心,还是唱着《一分钱》、敢于扶老人过马路的年代,还有那走街串巷挑着豆腐乳叫买的时代,于是那骑着自行车的、抄着扁担的,还有那步行的人们不到半分钟便从墙那头围了过来。
“谁抢孩子呢,这光天化日的……”
怀里,梁星张着嘴使劲儿哭嚎,胳膊扑腾着,腿使劲踢腾着,连环不断的落在梁月身上。
身后,那追出来的年轻人捂着脸指着她:“就她,抢我弟弟……大家伙儿帮我拦住她!”
这话一出,认识的人愣住了,不认识的人则是撸了袖子上前来准备从梁月怀里抢人。
“不是,你谁啊?”有那跟梁家走的近的婶子目光从梁月还有她怀里的梁星身上划过,落在了后面抹了满脸血渍的年轻人身上,“月月,你家亲戚闹着玩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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