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看了一眼房间,发现他还在写作业,“你喜欢吃水煮蛋不?”
看了眼他的试卷,原来湿润的地方已经干了,题也写了半页。
“今天俺奶会蒸新馒头,咸的甜的都有,可好吃了。”
他抬起头看我,从我的视角看,不大的脸上眼睛几乎占据了全部,眼皮被湿成了红色,睫毛也都几根几根抱在一起。
我听到他说,“我喜欢吃鸡蛋和馒头。”
声音也变得不一样了,像小狗刚来家时候闹着哼哼的声。
“好,那你先写吧,要等一会才做好。”
我突然觉得周贺春真和我们不一样,他不太符合家里人教给我的男孩子的行为。
他很爱哭,我和黑蛋即使被打的鼻青脸肿也不会掉一滴泪。
我们知道如果掉泪了会被对手看不起,也会被家里说没出息。
可他来我们家没多久,我已经看到他哭好几次了,好像他哭了也不是没出息。
而且他长的和我们也不一样,班级里,村里很少有像他这样不黑还长得好看,身上一直都香香的小孩了。
我和黑蛋都是玩啥身上就有啥味。
“想啥呢!”
一抬头被奶奶用筷子敲了头,“再烧锅就干了,想像你爸那样把锅烧没是吧?”
“大过年的锅烧干了不说,就连篦子也烧没了。”
这件事每次在我烧火的时候奶奶都会提一嘴,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起身就看到馒头一个挨着一个地挤在篦子上。
甜的糖包子没包好,开口的红糖都流出来了,像花一样,咸花卷上辣椒面颜色红红的也好看。
“奶,这事又不是我做的。”我伸手想拿一个,被拍开了。
“烫!”
奶奶把所有的馒头拿出来,我上桌的时候周贺春刚好从屋里出来。
“吃饭吧。”
我看了看对面的房间,“你去叫你妈吃饭吧。”
“她吃过药睡着了,暂时不会醒。”
“姑姑生病了?”
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朝他比了一个手势,想让他用温鸡蛋在眼皮上滚滚,但他似乎没听懂,把鸡蛋剥开后放在了靠近我这边的筐里。
奶奶瞪了我一眼,抓起鸡蛋就放回了他手里,“贺春你剥的你吃,刘九他有。”
被教育着要懂事,我是个模范,“你吃吧,我自己剥。”
我刚拿起鸡蛋,就看到对面的门开了,姑姑笑着走了出来,“妈,你做饭咋不叫我,自己一个人多麻烦?”
明明是晚上了,衣服却穿的还如第一天我见到的那样,板正又干净。
头发也是梳的漂漂亮亮,还戴上了一个藏蓝色的发箍,白色的珍珠耳钉,整个人也都笑意盈盈,精神了不少,一点也不像周贺春说的睡觉模样。
“姑姑,你真漂亮。”
她坐在我旁边,戴着玉镯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小九嘴真甜。”
周贺春却是一脸愁容,眉头皱着满眼不开心,“妈,你不是睡觉了吗?”
姑姑拿起一个糖包子,掰了一块放在嘴里,“你这孩子,你爸要回来了我要等着他。”
奶奶端起喝稀饭的手也顿住了,触及到我的视线后又着急地喝了一口,露出几滴掉在了她黑色粗布衣服上。
相比较之下周贺春的行为就很容易看出什么,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无奈地说一句‘随你吧’,便端着稀饭碗去了厨房。
我再次看向奶奶,发现她也只是无声叹了口气,朝我轻轻摇了摇头。
而我也明白了些什么,姑姑貌似生病了。
就像村里户生家的媳妇那样,整天就是抱着孩子坐在屋前的石头上,哼着曲唱着不属于这里的歌,偶尔站在她面前讲话,她却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我就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费劲睁眼一看周贺春又坐在了原来的位置。
想到白天的事情,我顿时有些精神,起身坐到他身旁,“你是不是被吓着了?”
“我给你摸摸吧。”
周贺春突然转脸看向我,半天才开口,“摸什么?”
我估计着他这可能不懂,但也不能不睡觉啊。
脑子里想着奶奶给我叫魂的样式,从床上下来穿着拖鞋站在地上,弯腰一只手从地上虚着抓了一把,放在他的头上揉,“贺春来家来!”
又一次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贺春来家来!”
第三次,“感谢主,感谢神,贺春来家来!”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我捧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那双眼睛亮得像新买的弹珠,“没事了,别害怕昂!”
做完这些我赶紧揪着秋裤往外跑,憋不住了要。
这次我特意留了一个心眼,开门一看果然堂屋灯亮着,姑姑衣服都没换地在门口坐着。
我已经不害怕了,我知道姑姑生病了,她也不想这样。
回到屋里,看周贺春躺在了我的位置上,我就顺势躺在了他的那边,“嘶~你这块真凉啊,难怪你不躺呢。”
“我那边是不是很热乎?”
他点了点头,我就知道我叫魂出效果了,他已经不害怕了。
“俺奶说我就是个火炉子,冬天也不怕冷的那种。”
“嗯。”周贺春突然侧身,头转过来看我,“今天谢谢你。”
我扯着被子要裹紧,鼻尖忽然凑到了上面,猛的闻到一口香味,我便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你被子好香,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我的有没有?你快闻闻。”
他听话地低着头闻了一会说,“有,有洗衣粉的味道。”
“好吧。”我看他不睡觉,便继续说,“你还挺聪明的,知道一个人打不过四个人,所以就提出来溜冰场了?”
“嗯,他们要花我的钱。”
“哼,没事,他们四个都不是我和黑蛋的对手。”
“嗯,谢谢。”
周贺春经常对我说谢谢这个词,黑蛋就从来不会讲,他说和我太熟悉再讲谢谢什么的,就会起鸡皮疙瘩。
“你说这谢谢的时候会不舒服吗?”
他显然愣住了,过了一会说,“不会。”
好吧,可能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看着他几次都要闭上眼睛了,我转身看了眼窗外,光还在,姑姑应该还坐着。
“周贺春?”
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他轻轻嗯了一声回应,“姑姑还在外面坐着呢,怎么办?”
周贺春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从被窝里跳了出去,穿着拖鞋跑到了外面。
他这个架势有点今天和那几个混混打架时候的影子,我不放心地跟了出去,透过挂着的帘子看他蹲在了姑姑身边。
“妈,别等了,回去睡觉吧。”
姑姑用手重重地撇了他的头,看样子像是生气了。
周贺春手放在膝盖上,继续说,“爸他还没回来呢,今天奶奶来是送东西的,送我们的厚衣服,怕……”
“啪!”
话还没说完就被姑姑一巴掌打断了,周贺春被打的坐在了地上,低垂着脑袋。
我站在门后不知道该不该动,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周贺春不一样,他还停留在会和我说谢谢的阶段。
“整天在这等着有什么用?”周贺春猛地抬起头说,“被赶出来了在这好好生活就行,将来我养着你还不行吗?”
“为什么非要等那个男人!!”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晚上像极了沉闷的钟声,嘶吼着回音不断,向四面八方荡开,可偏偏就是传不到无心人的耳朵里。
姑姑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看他起身就赶紧跑回了屋里躺在床上,偷看的激动让我的身体在被子里轻轻发抖。
他越过我钻进了里面的被窝,整张脸对向了墙面,留给我他黑夜一样的头发。
我保持一个姿势保持了很久,直到我逐渐有了困意却听到了他微微的啜泣声。
他哭了多久,我就在旁边听了多久。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门被一股强力推开,我在抨击声中惊醒,才明白原来我早就睡着了,里侧也早就没了人。
“九哥,你咋还不起床?”
我实在是懒得搭理黑蛋,“你起的早,你全家都起的早!”
“是啊!”黑蛋屁股往床上一坐,“今个我爸我妈都起的特别早,我也是一点没赖床。”
我套上衣服,收拾好东西书包,“咋?给你颁个奖?”
门不用再开,看到地上那一片白灰就知道黑蛋这半吊子用了多大的劲。
“才起啊,贺春估计这会儿都到学校了。”奶奶吃着馒头说,“我起的早,他起的也早。”
“姑姑嘞,咋就你自己吃啊?”
“你姑姑非要去送贺春上学。”奶奶喝了口稀饭,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娘俩是咋啦……”
“黑蛋还吃馒头不?奶昨个新蒸的,有你喜欢的甜的……”
我和黑蛋走出家门,他手里的糖包子都吃了半个了,“奶比我爸做的糖包子好多了,又甜又香!”
我看了他一眼,伸手掐了掐他被紧身秋衣勒出来的肉。
他嘿嘿笑了两声,“月考成绩出来了你知道不?”
月考是周五考的,刚好赶上周六周天。
“还没去学校,你咋知道成绩?”
“老袁给我爸打电话了。”
“咋回事?”
“这次月考我又是倒数。”黑蛋拿出水杯顺了最后一口说,“他给我爸打电话是讲春季分流的事情,估计是看我没希望考上高中,所以想让走职高。”
春季分流这个事早就有了,我也挺恶心的,说不上来为啥,因为这个事我也连带着挺讨厌老袁的。
“这不才头一个学期,春季的事情放到秋收来讲干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我爸暂时没答应。”
我拍了拍他的肚子,“争点气。”
他对这类话题一概选择耳聋,忽然又神神秘秘地问我,“你知道这次第一名是谁不?”
“我。”
“嘿,九哥我是真喜欢你这自信的样子。”他搂紧了我的肩膀,“不过可惜了,这次不是你。”
我的成绩不算是特别好,但也不至于差劲。
初三年纪段总共就三个班,第一名轮流当的名字我都熟悉了。
“是你弟弟周贺春。”
周贺春?
我对此挺震惊,周贺春成绩竟然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好,“那挺好的,符合他的所有。”
刚进班级就看到他坐在了我的旁边,原来的语文课代表坐在了第一排。
我的位置靠墙,他靠近走廊,看到我来了就赶紧起身让了位置。
黑蛋就在我的后面坐着,“咋给老班说换座位了?”
周贺春左脸对着我,看着好了些但还是泛着红,他嗯了一声就算是回了黑蛋的话。
上课刚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他的纸条。
“座位是我妈让班主任换的,不行的话我再换回来。”
我翻开语文课本,看了看上面的笔记。
给他回了纸条,“没事,就这样也行,你练得啥字帖?”
本想速成救一下我这狗爬一样的字,但他说是他爸爸教得。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周贺春的爸爸是个敏感词,估计不能继续聊,我就把纸条顺着塞进了书包口袋里,没再继续。
这边刚下课我就看得见姑姑站在窗外挥手,周贺春起身出去没多久把我也叫了出去。
“给你们两个带的大苹果。”
我一看,这不是我奶买的超市打折的苹果吗?便宜但是酸甜合适,我特别喜欢。
“谢谢姑姑。”
“妈,你咋进来的?”
“我躲在你们学校的那个雕像后面,老师没发现。”
我看着姑姑欢喜的样子,一口苹果堵在喉咙酸的难受。
“妈,苹果送到了,你回去吧。”
“不着急。”姑姑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九儿,班主任说春考了第一名,还说到时候期中考试还会有表彰大会。”
我咽下了那口苹果,“是啊,贺春可厉害呢,到时候表彰大会您跟着一起来。”
“行,那我先回家给你们做饭,你们在学校好好学习吧!”
上午的太阳还高高挂着,现在就做晚上的饭实在是有些早了。
太阳照耀下,姑姑衣服和饰品身上出现的颜色在阳光下都格外的鲜艳,特别适合她刚才的笑容。
直到她越走越远,距离太阳越来越近,白光模糊了我的双眼,姑姑才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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