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传神卖画为母筹药,我在上面落了他的款识。”沈徵还未等崔蓁有反应,语气寻常地加进来一句。
“哎?我就逗逗小崔,明成你怎么总拆我的台?”刘松远假意气恼。
“每每你帮那些卖画的落款识,是不是大多都落我的名,我都没计较什么,如今你竟这样对我,真是伤透我心啊。”
“子生不会如你这般。”沈徵扫了眼刘松远捂着胸口,装作心痛的神色,眉毛丝毫不动地又补了一句。
“子生那脾气,自然是不会和你计较。”刘松远一挥衣袖。
“不过,上次我去寺东门大街看到有人卖一副锦鸡图,那图细看却不像锦鸡,倒是有几分公鸡的模样,这便罢了,你别说,那设色极其俗气,红绿就直接往上,饶是不懂画的,也晓得那画上不得台面,但你知道,我看到旁边写得谁的名字吗?”刘松远胳膊肘推了推崔蓁,挑了挑眉。
崔蓁歪头:“谁的?”
“写的是王祁的名字,那字迹,与王祁的款识,可谓是一模一样。”刘松远大笑起来,接而又道,“都说王家七郎擅画鸟兽为一绝,字也有书圣之风,也不知是哪位神仙人物,竟能模仿地一模一样,饶是我也愣没认出真假来。”
“若被那王七郎知晓,可不是要气得背过身去。”
崔蓁一听,也跟着乐呵起来。
不知是哪位竟能这样大快人心。
走在前头的沈徵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片刻不顿:“是我写的。”
没有任何迟疑,甚至说得也不似作了什么错事一般。
崔蓁见少年理所当然的模样,也一愣。
他眼睛本就清亮,让人瞧不见任何阴霾。
明明是无辜的表情,说着的却是最坦然的话。
生出有趣的反差萌。
“我以为你这小子对别人话不在意,没想到,还是会生气的嘛。”刘松远轻捶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非是因我。”沈徵侧身避开了刘松远的拳头。
“牵扯朋友,却是不可。”少年视线微移到崔蓁身上,须臾又迅速避开。
耳垂处不晓得是因为日光照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隐隐泛起胭红。
“阿徵,做地好。”崔蓁反应过来,对着沈徵竖起拇指。
少女笑起来的时候,本来有些冷峻的五官气质,因笑意带出几缕明媚。
“今日的煎夹子,我请你吃两份,不对,三分,你给阿古拉也带一份回去。”崔蓁继续道。
“我呢?”刘松远挤上来,迫切地指着自己意图赏赐的模样。
“这大半铺子都是您家的,哪看得上区区两块煎夹子。”崔蓁大踏步向前,不理来人。
“谁说以后都是我的家业了?”刘松远从二人边松开了手,桃花眼敛去不带秋波,一脸正气地反驳。
“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呢,家里的事,怎么算还轮不到我管。”他扬起衣袖随意挥了挥,像有些心不在焉。
“我呢,只需要安心尽兴地过我的自在生活,管他什么东西南北。”刘松远的声线里带着满不在乎,那是不惧天高的少年傲气。
他仰头望遥遥碧空,心中似不受万物拘束,已然游荡于晴空之上。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少年双手负与身后,带起的衣褶也懒得顾及。
他挺直腰背,迎着落日余晖,临风而行,肆意风流。
不惧天意,不畏凡事,尽自己所想活着。
崔蓁忽而有些羡慕起刘松远的心性。
少年人,应当这般无所畏惧,尽性尽情。
“如果能永远都这样就好了。”崔蓁看着刘松远远去的身影,心下却突然增生无限惆怅。
人生一世,并不能永远都是少年年岁。
她侧目看了眼与她并行的沈徵。
海子般澄澈黑亮的瞳仁里,此刻也折射着刘松远的身影。
他只有眉宇轻微的变化,神态里依旧没什么情绪表露。
但她又觉得,他好像是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向往。
“阿徵,世间各人都有各人的好,刘松远心性有他的好,你也有你的好,咱们呢,没必要太羡慕了。”少女抬手试图搭上少年的肩膀。
但许是因身量不够,她只能踮起脚尖,柔软掌心轻轻落在青碧道袍上,蜻蜓点水一碰,又迅速收回了豆青衣袖中。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今夜许是青烟入晓梦。
*
春水漠漠尽,夏生腾腾来。
待至四月初,已是初夏。
气序清和,正到昼长人倦时期。
临邑的金明池风晴秀丽,暮春花盛余香仍在,是天然的雅致去处。
临邑城的郎君娘子们便都寻着这个时节于凉亭水阁处赏花看景,闲度春日。
崔蓁今日着了女装,宽大的裙摆让她感到很不适,她坐在众位士族少女中颇不自在。
左右扫视了一圈,原身本就性子娇纵不好相处,在临邑是出了名的坏名声,与这些闺中姑娘们也不过交流泛泛,不怎相熟。
她拿着团扇,后仰靠在椅凳上,想寻个舒适的姿势打发时间。
早日里,她便被秦大娘子唤起来,说是要带她与崔苒前去金明池赴雅集。
这次宴会是与秦大娘子交好的太宁郡王妃举办,邀了大半城里的小娘子大娘子的,极为体面热闹。
只唯独崔蓁不甚在意。
这太宁郡王妃,既是那燕汉臣的母亲,燕汉臣给她的印象太差,她实在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但崔苒不同,才至雅集,便兴致颇高人手送了她做的香囊,接而又在那些小娘子堆里相谈甚欢。
崔蓁在旁看着提不起兴趣,哈欠连天。
“姐姐,这位是给事中家的柳姐姐,她说年幼时与你见过的,姐姐可还记得?”崔蓁正困意上头,崔苒拉着一个穿黛粉裙袄的小娘子笑盈盈地转过来。
“崔蓁姐姐,好久没见了,听闻你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如今可是大好了?”那小娘子对着崔蓁一拱手。
谁还会记得这号人物,崔蓁腹诽一番,但脸上挂了一个礼貌的笑意,回道:“大好了,多谢挂心。”
这次倒是那小娘子面色一变,视线颇有深意地扫了眼崔苒。
“我竟没想到,崔蓁姐姐这鬼门关里去了一趟,竟性子也变了不少。”小娘子话带深意。
“我姐姐本就性子好的。”崔苒拿那扇子佯打了一下那小娘子,当做打闹。
崔蓁见这二人有些莫名其妙。
想来是原身往日嚣张跋扈,一般不与他们往来,但如今她穿越过来,性子变了些,便寻着理由来与她试探。
“这小姑娘们聚在一起,总是好玩的。”坐在正中棚子长椅上的太宁郡王妃侧目瞧了眼这厢的姑娘们,低下身对着身侧的秦大娘子笑道。
“可不是么,咱们做姑娘的时候,不也是这番爱闹的。”秦氏回笑道。
“若说这临邑我最佩服谁,定是你秦大娘子。”郡王妃道。
“满城的大娘子里,唯独你这后母做得最实在,那崔蓁自幼的性子我也是见过的,后又丢了你家二姑娘,你竟还待她视若己出,惹了祸也再三庇护,可真是菩萨般的心肠。”
“不过你如今是好福气,我看崔蓁那丫头性子也收了不少,你那二姑娘也寻回来了,可不是老天爷眷顾着的么。”郡王妃语气感慨道。
“王妃姐姐说得什么话,我福薄,膝下无一儿,不若姐姐你,可是足足有三个儿子的。”
“莫提这事,莫提这事,虽说几个儿子都已经娶亲,可我那小郎心性高,寻常人家的姑娘且都看不上,我也十足操碎了心。”郡王妃叹了口气。
她视线有意无意朝左侧看去,停在正与那些同坐小郎君们说着话的燕家小郎燕汉臣。
秦大娘子也视线移去看今日身了黎色圆领袍衫的燕小郎,心下也起了些心思。
“可我之前听闻要把皇后娘娘膝下收养的安宁郡主许给小郎的,怎的又变了?”
郡王妃示意秦氏凑近些,低声道:“本我与皇后姐姐也是这番商量的,但官家那里迟迟不同意。”
“为何?”
“官家的意思,像是要把郡主许给那东戎蛮子。”
“什么?”秦氏惊讶道,“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在皇后娘娘膝下养大的姑娘,怎么能配给那样蛮夷的人?”
“是这么说,但天威难测,我那小郎,怕是也没这福分。”郡王妃又端正了姿势,抬眼看了那厢的崔苒。
“我看你那二姑娘挺不错的。”
秦氏心中一动,妇人给坐高位上的郡王妃递过一个果子,面色上为难道:“我那姑娘也就性子好些,毕竟还小着呢,也就指望着早日也能寻个好人家,我也好心安。”
郡王妃拿起团扇,掩住半面微微一笑,便又不再言语。
“姐姐,咱们一起玩行酒令吧?”崔苒拉过崔蓁。
崔蓁本想摆脱,未曾想到崔苒这小小身子有如此大的力气,她被固得紧,连拉带拽地被推搡着坐下。
方才还谈笑风声围坐着的姑娘们,一见到崔蓁,互相看了一眼,大半视线落在了坐在左侧的丁香色少女的身上,都沉默下来。
独遥遥那厢郎君们还谈笑饮酒声不断,衬着这厢愈发尴尬。
一时气氛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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