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院的杂役并不好做,特别是那些士族大家出来的郎君,平日里便是养尊处优,若是惹了郎君们不快,撵走算作是最平常的事情。
“就说这东西是我好奇拿过来看,然后摔坏了,他要是心里不爽,尽管来找我。”崔蓁半蹲下身,对着那小少年摸摸头。
“郎君,这怎么可以!”他似被崔蓁的语气惊讶,泪眼婆娑地抬头看来。
“没事,别怕,你就这么说,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崔蓁站起身。
“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谢郎君。”那祗应推了推还在愣神的阿元。
那小少年慌着对着崔蓁鞠躬:“多谢郎君。”
他本就年纪不大,身量矮小,脸上更是一团奶气,行礼时也矮了一大截。
崔蓁反笑道:“大家都不容易,也没谁比谁高贵的,不要为了这样的事忧心,小孩子嘛,要多笑笑才可爱。”
她对着那小杂役阿元与祗应招了招手,又慢吞吞地朝着原来方向绕回去。
青白墙上的藤蔓缠绕,拦起起起伏伏的山水形状。
像是漫无目的的脉络,所有的未知也许在已知中埋下了细小的支点,正逐而延伸。
崔蓁趿着步子又往前走,图画院都在上课,难得四处皆幽静。
鼻子里充斥春日花草浓郁,仿佛身体里的空隙出也被挤着生进生气,和土壤水腥味一同繁茂生长。
今日连夏椿都未曾出来陪她一起罚站,她实在有些无趣。
兜兜绕绕里,不知觉便又走到杂流教舍外头。
西厢院门口只种了几株矮灌木,还未被修剪都朝着阳处冒头,从院子里那堵矮墙处生出梧桐枝叶。
她停了下来。
本四处虫鸣,但很快能听到人声又起。
屋子里,传来了自己那便宜老爹压低情绪的声音,波动不大,但明显能听到语气里的隐藏的极其不满。
“前人之法都未曾精尽,你难道比前人大家还要厉害吗?”
“回博士,学生以为,前人之法,未尝不是取于诸物,学生与其向他们学习,不如向他们所绘诸物学习,而既若要向诸物学习,不如从心而绘。”
这是沈徵的声音,他声线依旧是崔蓁所熟悉那般清润如玉,唯独语气里增了她从未听过的的铿锵坚定。
是崔蓁不熟悉的语气。
“那我且问你,前人之法,是不是已经取得诸物之式,且由心所绘?”崔成问。
“回博士,是。”
“既有现定的,且是远超我等见识的法则存在,如何你还要再自寻从物从心?岂不是舍近求远?多此一举?”
“我···”少年声线瑟重落了几转,未再继续。
“是你的人物笔法比画圣飘逸灵俊?”
“不是。”
“是你的皴法远超‘荆关’或是‘董巨’?”
“未曾。”
“那还是你的花鸟已胜黄家富贵之气?”
“并无。”
少年声线逐渐低糜。
被另一道咄咄逼人的声线逼退三尺。
“既是如此,你又如何从物,如何从心?难道不是空中阁楼,妄自遐想?”男子冷厉。
少年声久未再起。
“好好思索掂量自己,方想明白了再与我说。”崔成最后一句话,一语锤音,不容置喙。
里面沉默良久,崔蓁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随后听到桌椅移动的声响,接而有脚步缓缓移动。
“非我族类,终究是心思有异啊。”崔蓁听到崔成又似感慨地落下一句话,声音不大,但即使是站在外头的崔蓁,也听得分明。
本就凝滞的脚步顿住,片刻才复响动。
崔蓁站在树荫下,方才的几分好心情荡然无存,她攒紧了手,心下忧虑更甚。
接而便看到那青碧道袍从檐廊那厢露出一角,比平日要缓慢许多,再不复往日如烟云缥缈的松快。
“崔蓁?”沈徵抬眼见那假山草木间,豆青色的衣衫似也从这蓬蓬春日里生长出来,与花木融在一起。
他一时心思起了无端的慌乱。
他之前常听崔蓁唤他‘大神’,后来叔蓬忍不住问这‘神是何神’。
他记得崔蓁含笑望着他道:“就是很厉害的,像神仙一样的意思。”
他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时时提醒,不想违背了她对他的期待。
可自己方才在课堂上的狼狈,也不晓得崔蓁听去多少。
方想到这里,他却又起了另一番情绪。
“非我族类”的诛心之语似还在耳畔,他忽然又颓唐下来。
也许在崔蓁眼里,他也是‘其心有异’的东戎蛮子而已。
手指不自知地捻了捻衣角,虚无中抓了空气一个囫囵。
他敛眉不再眼看她。
“阿徵,我听说相国寺南边的州桥那处,‘煎夹子’特别好吃,你有没有兴趣?”少女语气轻快,像是没受到任何打击不快。
一如往日。
沈徵本彻底沉落的心思忽而又扬了起来,他猛然抬头去看崔蓁的眼睛。
“好。”少年带着丝无措应答,但语气里是如释重负。
崔蓁心下也嘘了口气。
被崔成那般斥责,又用“民族歧视”插刀,想来沈徵定是心情沮丧,他方才好像难过到都懒得看她了。
她方才心里急地团团转,但面色强行露出不动声色。
做点什么让他开心起来……
做点什么呢……
吃,对吃东西也许是个好办法。
治理心情不快三十六计,吃当为上计。
“吃‘煎夹子’都不叫我,小崔,你这也太偏心了吧。”从门槛处,刘松远晃着身过来,还是带着往日的懒散神色。
“您堂堂刘家三郎,家中可是庄铺无数,哪里看得上煎夹子这样的吃的?”崔蓁道。
她虽是这般与刘松远打闹,但余光还在观察沈徵的神色。
刘松远倒是无所谓耸耸肩,对着沈徵道:“我方才与博士称身体不适,要回去躺着,这才溜了出来,子生他胆子小,又最敬重博士,他没那胆子溜出来。”
沈徵眉宇里的蹙意都散尽,如常神色间点点头。
刘松远胳膊搭上沈徵的肩膀,顺势一勾:“走咯,咱们吃煎夹子去!”
相国寺是临邑平日里较为热闹的去处,每月有五次开放,担着交易甚重,也是临邑城人们最喜好的去处。
崔蓁手里拿着方才在王道人蜜煎处买的吃食,尝了一口,五官皱到一起,有些嫌弃地塞到了沈徵手里。
这蜜煎着实甜了些,远不如矾楼的好吃,也不知是不是因在相国寺摆的摊子,比别的地方卖地贵上许多。
“刘三郎,你可好久没来了。”刘三郎素来都是随性随意,又喜好交友,与相国寺的诸多小贩皆熟识。
来往的都与刘松远打招呼,崔蓁却能注意到,虽未如图画院那般明目张胆,但即使是这些摆摊的小贩看到沈徵,不免也是情绪微露几分停顿,身躯侧过去,稍稍会更倾向于刘松远。
可沈徵再无方才的情绪起伏,不知是毫无察觉还是熟视无睹。
东戎与大梁自立国起便交战多年,东戎人素来骁勇善战,大梁常受起辱,因而边疆更是枯骨无数,民众对东戎满腹仇怨。
直至十多年前,东戎竟被大将李滕打得节节溃败直至瀚海湖边,因而东戎主动求和,并送上质子以求百年交好,沈徵便是这样入了临邑。
大梁虽胜,但这一场战役,却也是无数尸骨堆成。
方时的梁,每户都有战死的男丁,战争的震痛,并非须臾便可减消。
当时才满八岁作为质子入临邑的沈徵,今日这番与当面一路遇到的怨恨唾骂相比,不过是最为清淡柔和。
崔蓁绕过刘松远,与沈徵站到并排。
刘松远斜睨看到崔蓁的动作,桃花眼一勾,便又继续与众小贩扯些有的没的。
至相国寺后廊,见到诸多摆着摊子给别人画画像的人,大梁把这些街巷画人像之人称之“传神”。
崔蓁有些感慨,她以前去景区也常看到一些人在街边给来往旅人画像赚钱,竟未想到这职业倒是千古不变。
“郎君,郎君。”有正画着的传神见这厢三人,急匆匆掷下笔墨,从摊子上站了起来。
崔蓁本以为又是唤刘松远,却不想倒是身侧的沈徵一躬身。
那传神年纪不大,看着比他们都小些,身着有些粗糙的青布短衣,眉目还是一团稚气。
“那日多亏郎君提笔落墨,那画才卖了好价钱,我娘的药才再续上,多谢郎君施恩。”他深深鞠躬。
沈徵一把扶住:“举手之劳,无妨。”
一旁的刘松远那好看的桃花眼流转,笑道:“可是又落了我的款识?”
那传神不解:“郎君是?”
“在下,刘松远。”刘松远故意将自己名号报地慢一些,让来人听得分明。
“啊?刘郎君,这,这···我···”那传神来回扫视他们几人,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
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沈徵。
刘松远却是意料之中地解释道:“莫怕,明成干这事又不是第一次了,若我要计较,还会此刻才来寻你?”
沈徵不语,算作应允。
“多谢郎君,多谢二位郎君。”那传神一听,面色一喜,对着那两人再一揖。
“明年图画院的考试,切记要去参加。”沈徵温温一提。
“是。”传神郑重点头。
待又往前行,三人默默无语了几路,直至崔蓁最后憋不住问:“这怎么回事?”
刘松远扫了眼沈徵毫无所动的神色,本还故作镇定,后眼睛里的笑意先出卖了他的心思。
崔蓁恼地举拳头准备揍他,刘松远才收了笑意,侧头悠悠道:“若是想听,待会的煎夹子,你可是要请我吃两份。”
“前人之法······不如从心而绘。”这句文中沈徵的话出自北宋画家范宽的绘画观点“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者;吾与其师诸物者,未若师诸心。
皴法:中国画技法名,是表现山石﹑峰峦和树身表皮的脉络纹理的画法。
荆关:指的是五代时期北方山水画家荆浩与关仝。
董巨:指的是五代时期南方山水画家董源与巨然。
黄家富贵:指的是五代花鸟画两大流派中的一个流派,以黄筌为代表。
煎夹子:宋代一种小吃,指的是将莲藕茄子等块状蔬菜切成刀片,内灌肉馅儿或各种素馅,外面挂浆,入油炸熟或煎熟。
传神:宋代指描摹人像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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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煎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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